余世存：我们作家的信仰——关于杨志鹏先生的《行愿无尽》

文/ 余世存

在机场书店看到杨志鹏先生的《行愿无尽》，很是高兴。那之前已经一口气读完，感动莫名，很想向朋友们推荐。后来有缘见到杨先生本人，杨作为80年代登上文坛的作家，一度极深地卷入二三十年来的社会发展，他作为山东青岛引进的人才，参与了开发区建设，招商引资、做文化产业、做大地艺术，等等，用建设者们的话，他曾经在“热火朝天”的状态里工作、生活了很多年。出人意料的是，他却在人生的壮盛年华皈依佛门，有了十多年的信仰实践。

《行愿无尽》一书即是他的人生体验之书。

这是一部朝圣著作。一个作家一生能有这样的一部著作，在我看来，是一种福报。杨志鹏写过数百万字的散文、中长篇小说，主编过不少图书，但最能凝聚杨志鹏人生经验智慧的书却是这部《行愿无尽》。这样说，并非贬低纯粹的文学作品等文字的价值，文学的表达，乃至哲学的、历史的写作或社会科学的研究，更多地属于创作，属于对象性的研究。朝圣著作则属于纪传，属于传道，属于献祭。

《行愿无尽》也确实是作者的自传，是纪实。作者传写自己大半生的经历，从出生地汉中一带的风土人情，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代烙印，民生的凋敝、家族的命运、社会的变迁……改革开放年代的故事、项目、艰难建设……到作者与闻佛法，参访高僧大德，世外高人与红尘商人的遇合。这是一本读来亲切可感的书。一个农家子弟热烈地拥抱过这个世界后，坚定地过起了信仰生活。一如作者对笔者坚定地表达的：回到自身乃是解决之道。

作者书中传写的很多人物、事件、现象多是我们熟悉的。比如作者写藏传佛教的大成就者秋英多杰仁波切去年圆寂，而我也读过仁波切的传记，身边不少朋友因“殊胜的缘份”见过仁波切……至于神通、肉身菩萨、虹化等近乎“怪力乱神”的现象一直在社会上流传，作者也忠实地记录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在书中有新译，并被解读为佛法的示现。总之，透过家族、世象、大成就者、诗歌……作者向我们宣讲了正法正见。作者诚恳地邀请他的读者：世间多苦，唯善是从，因果不虚，佛法有情……

这种在红尘中滚过一遭的经验显然是值得我们记取的。众所周知的现代社会危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世俗性危机，即人的世间经验不能超越自身，它需要一种高远的、深邃的、或神正目的或历史目的的关照，需要人类的信仰情怀及形式赋予其意义。因此，回到自身的信仰生活是人生的必由之路。这也是东西方文明共有的人生安排：游学阶段、居家生活或社会生活阶段、散财修行并传道的阶段，等等。这是一种有往有返的天道或说宇宙逻辑，是权力和责任的统一，是获得和付出的平衡，是享用和服务的圆满……遗憾的是，东西方中人在现代文明生活中多“往而不返”，我们看到太多对权力、财富、知识等等垄断的现象，对人类资源的独占、垄断和阻隔其流通惠及民胞物与，乃是现代文明社会最为丑陋的事实。因此，真正的信仰生活，即是散财还权传道的返本修行。杨志鹏先生的人生经验，正是这样一种合文明的或说合道的生活。

杨志鹏先生是武汉大学作家班的学员，他的学兄学弟们，如廖亦武、野夫、刘波、吕运斌等人都是当代文坛上的弄潮儿。在大家的眼里，杨志鹏算得上一个“笨拙”之人。但从他给我们奉献出一本《行愿无尽》来看，他算得上是“笨鸟先飞”了。多少聪明的、才华横溢的作家学者还在学舌学步，还在炫智秀才，杨志鹏以最笨的办法最快地抵达了人生的完善，他的朝圣之路充满了真的、善的、美的经验。即使他看到了人生和社会的罪错、丑恶，他仍能够有力地实践人生社会的良善正义。他的文字超越了文学性的审美，而有着真善美的统一。《行愿无尽》即是一本诚恳的朝圣文字，有着我们世俗少有与闻的超验性体悟。作者甚至以自身为经验劝告世人，真正的智慧是福慧圆融的。

谈论信仰危机是我国二三十年来的老调子，但以自身说法参与“信仰热”却是最近十年来的现象。这个现象初起时以年轻的知识分子为主体，余杰、摩罗、任不寐、王怡、范亚峰等人在为自己和社会寻找“超越性突破”的生存之际，发现了上帝和基督信仰；自然地，佛教、儒教等信徒们也参与进来，蒋庆、陈明、康晓光、秋风、南怀瑾及其大陆的众多弟子等人的推波助澜更是把传统信仰当作民族文化的大问题。这种知识阶层、企业家阶层的努力，跟下层民众的实践一道，构筑了我们当代社会信仰宣教和信仰生活的奇观。

但显然，纯粹教义式的宣传无助于我们对信仰生活的理解。更为关键的，在人间社会仍在寻找良性的制度，仍在努力实现个体和整体的政治伦理之际，信仰说教不免虚妄，即使正教也跟邪教层纸相隔。这就如吉本在《罗马帝国兴亡史》中说的：流行于罗马帝国寰宇之内的各式各样的宗教信仰和膜拜，一般人民看来都是同样灵验；明哲之士看来，同样荒诞；统治阶级看来，同样有用。因此，据说我国皈依各类形式宗教的信徒有数亿人，但当代社会仍有极大的戾气，天怒人怨不断，也说明当代人信仰生活的某种偏颇。

而在这种全民性的寻找中，作家的缺席也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也因此，作家的信仰实践格外引人注目。曾任贵州作协主席的何士光就是一个朝圣者，他的《如是我闻》、《烦恼与菩提》等著作则是他修行佛法的报告。十多年后，我们才有了杨志鹏和他的《行愿无尽》。

自然，作家们在文学探索之外不单是“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落荒，有的叛变”，据我所知，皈依佛教、基督教的作家不在少数，但能将自己的信仰之旅忠实地记录下来的作品则只有何士光、杨志鹏等少数人。这也是我要强调的一个事实。我们的信仰并非因名因信称义即可了事，它需要我们大声说出来，更需要我们以人生以日常生活去献祭。甘地列举现代社会的罪恶，“无原则的政治；不劳而获的财富；无良知的享乐；无品德的知识；无道德的商业；无人性的科学；无献祭的崇拜。”这对我们今人的生活仍有启迪，其中“无献祭的崇拜”则是对伪信迷信的审判。爱因斯坦高度评价甘地精神，他也补充说，“不参与你确认的任何邪恶的事物。”我们看《行愿无尽》一书中的发财故事或建设项目，也可知道我们社会的浮躁之可怜可笑，我们的罪错之深重。而作者能够超越，甚至能够放弃家族之“差序格局”，也说明真正信仰的精进境界能够使我们获得真正的圆满。这也如贾平凹、陈忠实等人称道作者的，他已经获得了“纯净”，读他的文字，是在与一个“高尚的心灵”进行交流。

杨志鹏和他的《行愿无尽》是献祭的，这是一本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书。

原载《新京报》2011年10月8号，文字稍有删节。

推荐阅读《行愿无尽》

杨志鹏著

世界知识出版社

2011年8月第一次印刷

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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