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记忆（山东）

文|刘为更（山东）

蝉声稀疏，草木之叶已开始泛黄，与之同来的秋收又要开场了。

几十年如弹指一挥，再次背靠着大崮山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循着一点点残存的记忆，去捡拾起每一块土地、每一棵树和每一缕炊烟里结出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轻旋一下就打开了我记忆的栅栏。

晒场是一个古老的东西，古老的就像老爷爷传给爷爷、爷爷传给父亲的米缸，尽管米缸装的不一定都是米，尽管米缸里的米不一定能等到下一收获季的来临。对庄户人来说，晒场算得上是半个粮仓，里面盛满了土地一茬又一茬的梦想。但对于我，那仿佛就是一本写满了童话的连环画。

晒场平常也种庄稼或蔬菜，只有在夏天麦子泛黄、豌豆满荚，或是秋天谷子低垂、荞麦结籽的日子，他才被人们或拉着碌碡、或手拿楸木做的“呱哒板子”一下一下精心拍打而成。我很容易就被“呱哒板子”那有节奏的脆响吸引，那时候我还小得如刚刚拔节的玉米棵，经常跟着大人在晒场上栉风沐雨。所以晒场上留在我脑子里的，不仅仅是写在他们脸上那些丰收的喜悦和小跑一样的舞蹈，还有伴舞的蝴蝶、蜻蜓和奏乐的蟋蟀、豆蝈，甚至还能经常地看到一队队从豆堆里爬出的豆荚螟，急促地想逃离这个它们认为陌生的世界。我蹲下来，拿一根豆秸，跟在螟虫队伍的后面，我就成了童话里最黑也是最帅的王子。

在学校里，老师教我们唱“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片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场地。年复一年、季复一季、一斤一两的粮食，都是装在长长的口袋里，从这里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分别走向家家户户的粮缸、粮囤，填饱了人们的肚子，也喂足了那些风风雨雨的日月。其实那时节，根本就不像歌声里唱的那样。忙碌的母亲们不是拿扫帚，就是拿簸箕，汗珠子都摔得啪啪响，哪会有时间在打粮食的晒场上给我们讲故事啊。关于那过去的事情，大多都是阴雨天母亲跟姐姐、婶婶们在家纳鞋底、缝补衣裳拉呱时我隐约听来的。父亲是小队里的会计，场里场外的他总是“噼里啪啦”地打着那方被山里带刺的风霜洗褪了铅华的算盘子，我们只是他算盘珠之外的另一个天地，天地不大，里面尽是一群放养的黑山羊。

晒场的北面，是我家祖上的林地。那年，林地里添了一座新坟。坟里埋着我的大爷，他是父亲排行老大的大哥。大爷在世的时候，因为手勤心细就被安排在晒场看护粮草，同时还喂养着晒场北边三间屋子里的几头老黄牛。牛长得膘肥肉壮，哞哞叫得天响，还拉着长长的涎水回嚼个不停。大爷喂它们草料的时候，它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舔几下他那双又黑又粗、像小耙子一样“陈秉正式”的大手。大爷终与他亲近了一生的泥土融为一体了。活着的时候，他凝望着这片土地，并在这片土地上耕作一生，就像他亲手喂大的那些黄牛。离开尘世，依旧守卫在这片土地上，任泥土外的光阴黄了绿、绿了又黄。

晒场在秋风中光亮了，野草也就开始枯萎。吃惯了嫩叶的蚂蚱，就变着法儿想挣脱这个季节的怀抱，以期回到青青绿绿的舞台上。可事实总是让它们无法逾越，吃得肥肥胖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它们的理想，它们再也蹦不高、飞不远了。儿时的我就很轻松地捉到它们。然后一只一只地用狗尾草的茎穿成串，趁着大人们打场休息的空当，提到六叔的面前。六叔从打完粮食的谷秸里抓来一把干草叶子，在晒场下风头的另一块田里，掏出布兜里已经被挤瘪并被汗水浸湿的火柴盒。“哧啦”一声，点着了干草，草茎上的蚂蚱就扑扑楞楞地掉在火堆里劲舞。六叔捡起一根带着火苗的草叶，引燃了一支纸卷的旱烟，猛吸两口再吐出，白白的烟雾就在他凌乱的头发上一圈圈升腾。

不记得是大爷、父亲、还是六叔说过，蚂蚱是吃了上百种野草长大的，所以在我们山村里，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百草虫。百草虫，食百草，百草皆药，人要是吃了百草虫，可以祛百病。百草虫不只吃草，还破坏地里那些肥绿的庄稼叶子，它们是害虫。是害虫，当然要除。于是，山里人就有了更多食用蚂蚱的理由。谷秸的火苗熄灭了，百草虫终是安静地躺在了白色的灰烬之中。风停了，用嘴吹一下草灰，一阵撩人的香气就萦绕在错落有致的粮垛和谷堆之间。纸烟也在六叔的食指和拇指间燃尽，烟灰落在土坷垃里，晒场的上空就生出几缕袅袅闲云。

如今人们早已不再把它用作晒场了，但洒满人们汗水的泥土尚在。听老人们说，这是我们队里的“地眼”，土肥得种啥长啥，从来么就没有亏欠过任何一家侍弄它的庄户人。不吝秋光，流连于此，忽然一只“蹬倒山”从我的眼前飞过，好似一只远去的鹰。而随鹰远去的还有从山村里永远消失的晒场，以及晒场上成群的豆荚螟和我的王子之梦。

眼下的这片土地上，则挺立着一片株型紧凑、高秆大穗的玉米。绿叶婆娑，在蕴含着新梦的秋风中飒飒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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