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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街景》品鉴

2019-02-03 05:40新盘资讯

简介街景 ——王安忆 我要写的这条街,名叫江苏路。我对它其实并不熟悉,在它附近仅仅居住了数年。只是当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它的街面房子拆除一空,露出身后楼房白森森的山墙,它的街景一下子跃出在眼前。 所以我对它不熟悉,还因为我很少去那里。我只是有时候走...

街景

——王安忆

我要写的这条街,名叫江苏路。我对它其实并不熟悉,在它附近仅仅居住了数年。只是当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它的街面房子拆除一空,露出身后楼房白森森的山墙,它的街景一下子跃出在眼前。

所以我对它不熟悉,还因为我很少去那里。我只是有时候走过它的,与愚园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因为从我居住的弄堂后头,可穿入它的某一条弄堂,这样大约可节省一站汽车路的光景。上海的弄堂在马路后面就像一张网,阡陌纵横,有许多近道可抄。我穿过弄堂走过它的路口,它的气息便漫了过来。这是一种很缠绵的气息,它洇染了我的记忆。

我记得这是一条狭窄弯曲的马路,挺闹的。但不是闹心的那种闹,而是一种忙碌。这种忙碌又不是紧张,只是手脚勤快,停不下来,停下来就挺造孽的。这种闹,有点明清的意思,哗然里总带着些节制,不那么铺张。市声呢,以人声为主。即使是器械的动静,也是来自于人的手脚。比如刀在砧板上剁卤鸡和卤鸭;锤子敲打铁皮畚箕,铝锅铝壶;脚踩搅棉花糖机的嘎啦啦响;磨石走在玻璃边缘的吱吱声。从这声音听,就听得出是些什么营生在撑世面。

印象中,街面总是漉湿的,太阳也是潮热的,是南方黄梅天天气。街两边大都是板壁的房子,顶上铺着黑瓦。太阳就从两边的瓦檐之间照进来。二楼窗户送出晾衣服的竹竿,那一头就搭在行道树的树杈上。窗户钩子上,就吊着一只风鸡,或者一条腌肉,还有洗净的拖把,绞不干的水则滴在底下的人行道上。街面上的水就是这样来的。但老虎灶也是原因之一。盛开水的水瓶大都塞不严瓶塞,一路滴滴答答地过去。送水的木桶也大都漏水,漏出桶,再漏下轱辘辘的送水车,热气腾腾地浇过去。卖鸡鸭血汤的小吃店就在街面上杀鸡拔毛,血水顺了街沿流淌。阴沟又常是堵塞的,就有通阴沟的工人拖着长长的毛竹片,哗啦哗啦地来了。这里有一种裸露的风情,腌臜,邋遢,粗鄙,性感。

像它这样南北向的马路,往往不是主要的交通干道,所以就难免是散漫的。行人安详自若地在马路中间行走,车就不敢开快。自行车紧按着铃,也白搭,人们置若罔闻。这里的居民又特别喜爱在街面活动,老人坐在小凳上剥豆,小学生搭一张方凳写作业。打牌的,吃饭的,乘凉的,晒太阳的。生活就从门里蔓延出来,摊到了这里。这条马路就有些烟熏火燎的,人气特别重。连阴了几天,再出好太阳,只见那家家户户的被褥枕头都摊出来了。铺在竹榻上,搭在窗台上,晒到下午三四点往里,藤拍噼里啪啦一打,满世界都是干燥松爽的人味。有点狎昵的,但是清洁的气味。

不过,切莫以为这里都是些俚俗的生活,在那些低檐窄户的后头,背静的弄堂里,也蛰居着一些文雅的狷介的人生。只要听听那里钢琴声就知道,手指头在琴键上摸索出沉思的夜曲,还有天井墙上,月光下的爬墙虎的影子。这都是些隐私一样的情节,藏匿在一扇扇缄默的门窗里面,是不能做街景的。街景是要用一些皮实的东西做的,要经得起捶打。别看是些破墙烂壁,却为那后面的娇嫩生活挡着风雨。它其实是豁出去的决心,抹开了脸面。但时间久了,也磨出了一层皮,或者叫茧子。所以,街景再怎么都是粗糙的。越是华丽的街景,带着些暴力,气势汹汹的。在那些灯火辉煌的街景之下,江苏路就显得温柔了。不是服小抑屈,而是生性厚道,沉得住气。看起来是寒酸,连扎拖把的布条,都专门开出一个铺子来卖,内里是沉着和耐心,处变不惊。说它是街景,谁又知道它的心呢?它也是活的,有着自己一心一意的生计。

现在,它被扩展出一条平坦宽阔的马路,车辆飞速地行驶,发动机声盈耳。那挤挤挨挨的街面房子,所形成的绵密的屏障拆除一净,高大的山墙便矗立两边,本来在弄堂深处的庭院也面街而立。从我居住的弄堂穿往江苏路,那马路对面弄堂里的一幢房子,据说是翻译家傅雷先生的旧居。一九六六年,他和他的妻子,在家中引颈自尽。如今,这弄堂正向着开阔的长安街风的马路大敞着弄口,没有任何景物的遮蔽。我想到,那临街的落地窗里,会不会就是傅雷先生和夫人弃世的悲恸之地?据说,那一晚,他们一一处理完身后琐事,嘱女仆早些歇息,然后关严门窗,拉上窗帘,从容携手,赴黄泉之路。现在,窗幔被扯开了,大亮于光天化日之下,心里不由得一阵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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