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村庄和那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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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位于胶莱河以东，离被誉为青岛的“母亲河”的大沽河不远，是一座极其普通的小小村庄，有百十多户人家吧。村东南是条河流。那河水是从东北方向而来，在村子的东南一角转了个弯，便直着向南流去了。

以前，在我小的时候，这条河是曾有一条支流的。那河水从东向西，在村后划了一个弧，然后，便从村子中间穿越出去，返回了主河道。河两边净是些柳树槐树之类，而在村中间的河道上便架有一座石桥。也因为这桥的缘故，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也便有着你在桥南岸，我住桥北头的说法。

每当提起这条村中河流，我脑中立时浮现出的，是一次小时候去镇里上学过桥的情景。那时，适逢大雨，——说也奇怪，以前那会儿，下大雨的天气就是多；不像现在，比如今年，干旱得连麦子都难以下种。——我便和小伙伴们挽起裤腿来，——那裤腿须挽到大腿根处才行，这样便一个拉着一个的手，小心翼翼地踏进早被河水淹没了的桥面。那走在前面的，须用脚尖测试着桥的石板，一下一下地，小心地挪动着脚步；哈，现在想来，那却是很仔细的活了，否则，领错了方向，水流又急，虽在村子中间，却也是很危险的。

当然，这只是想起这条河时，脑海里所浮现的一个深刻片段而已。

而在平时，因其位于村内的便利优势，它也绝对成为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玩耍的最佳去处。

在河边钓鱼，或是打水漂，也有的喜欢坐在桥面上，用粉笔画出个棋盘来，下那种五颗子的棋。而此时，四周便也少不了指点棋局的“高人”，他们围拢来，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的，说笑之声便不绝于耳。

而此时，我则喜欢爬上岸边那高大的柳树，用柳枝去编一顶柳帽戴在头上；然后，就是骑在粗壮的树杈上，去学河里鹅的叫声。哈，你一叫，那些鹅子便会立时从水里抬起头来，并跟着你一起“嘎嘎”地叫了起来，甚是有趣。

遗憾的是，现在，因为村里改造，或是一些别的什么原因，便把这条水气很旺的穿村河流用泥土填平了。这样一来，便没有了村里人们的“桥南桥北”的说法，也自然不会再有在村内便可捉鱼摸虾之类的事情了。对这样粗暴填河的举动，我从来都是不赞成的。风水之说姑且不提，单单就构建优美的居处而言，一个有树有水的地方，总是好的。

而那时，我家的旧屋就位于村庄的中央，处在那条流过村内河流的南岸。

记得那时，是五间小房，都是麦草覆得屋顶。墙是土筑的，窗是棂子窗，屋里东西各有灶台，灶台连着炕。这样的布局，都是与当年胶东地区很多农村家庭的构筑情况一般无二。

而墙围成的院子里，左边种着的是樱桃树，右侧有一棵红芍药。

每当春天来临，樱桃花开满枝，芍药也破土而出，小小院落里，便呈现出一派温馨且生机活力的景象了。

我曾多次与朋友们谈起我家的芍药花，并写过一篇《逝去的那丛芍药花》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那株执著倔强的芍药花，就是由这老屋的芍药花根移生出来的。

这后长起来的红芍药，在那无人呵护的情况下，却年年从硬的道路下面破土而出，顽强地芬芳其花朵的景象，让我感动了好多年。遗憾的是，它最终却因为力量的用尽，而从那硬的地面下消逝了。

这便成了我内心一种长久的无奈的痛了。

而它在老屋时，却是受到很好的保护的。即使秋冬枯萎了，也会将它萌生的地方依然围起一圈栏杆，并标示出它的位置。

院子里，紧靠芍药花的旁边，便是一口深约六米左右的井了。

那时，没有自来水，村里人家吃水，都是用担子挑着水桶，到位于村子前面的，一口很深的井里去担水。

我还记得，那井口有一米半左右，四根方形的长条石拼成了个“井”字形状，做成井沿。人们便是站在这石条上，用绳子拴着水桶，放到井里去取水。

记得一次，我偷偷地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去打水。结果，不是那水桶浮在水面上摇摆不倒，就是桶里水太多却没有足够力气把它提上来。弄得好多人哄笑着，也不免惹来家里大人们的责怪。没有大人们同意，是不允许到这深井的边上来玩的，更何况是私自打水。井很深，也确实很危险。

那井口的石条边缘，因为常年有人打水，便不免水气旺盛，竟沿着石条内外长出了许多青草。到了冬天，一下雪，枯草与条石都被雪花所覆盖，井口便也因雪的堆积而小了起来。因为这井沿处是衰草与条石做的底子，便有着很滑的特性，这就更是增添了几分危险了。我曾亲眼见过有些人家散养的狗儿，不小心滑到井里去的事情。

这样的生活取水方式，持续了也不知多少年，反正，自我记事起就是那样的。

家里用水，只能到那深井里去用担子挑来，这毕竟是很不方便的。有些离得远点的人家就更是苦不堪言。所以，便开始有人在自家的院子里打起井来。我们家也不例外。

记得那时，好像还用炸药炸了，才把井挖到深处。——我们这里，地底下好多地方是有着很硬的岩浆石的，红色的，人们都称它为“浆板石”。一镐下去，也只是刨开几点石的碎末，不炸一下，是无法挖深的。

这样想来，那时井里的水，也该是从四周地层里渗过来的了。

虽然，很多人家都有了自家的井，但井里的水，却有着一股很涩的味道，不好喝。而我们家那口井，却是出奇地透着甜味。也许是老屋的位置离村里的古河道稍近，那些流沙的河道处有着能够让水渗透过石层的缝隙吧。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据说，老屋这一带在过去是确有过一条河道的。

而家里的这丛芍药花，也因为在这井的旁边的缘故——近水楼台嘛，也就多了些水的滋润，并饱含着水的灵气了，它一直是长得非常艳丽。

至于院子左侧的那棵樱桃树，一到春来，它的表现却也并不逊色。记忆里，它是有着很高很粗的几根枝条的。每当樱桃成熟的时候，村里便有许多人想着法子过来搭讪，然后，摘下一些樱桃果，拿回家。

印象很深的，是当年一位老邻居家的大女儿。她那时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刚刚触及肩头，披着，额前是刘海。此女眼睛很大，说话时，总是眉飞色舞的；给我的感觉，是个泼辣不太拘细节的人。而那时的我，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吧，是欣赏不出女人的美的。

有一天，家里人都外出做事去了，就我一人在家，院门开着。这姑娘便似乎很有计划似的，一下子从门外踏进来，直奔樱桃树而去。她边摘边吃，一边还糊弄着我：说你们家这樱桃再不吃，就落了，得赶紧摘着吃，而她此行，就是好心来帮忙的。——只是，她那吃相，好像有十多年都没吃樱桃了，就赶着这次来吃个够似的！

她一边摘着，一边吃着，大眼睛还四下里瞅着。哈，现在想来，也就是一副做贼的样子吧。

也许，恰是因为有着那样姣好面容的一个女孩，却做出贼的模样的景象，才让我至今记忆深刻，难以忘怀的吧。

不过，我并不恨她去说出一些糊弄小孩子的话语；那时，她家里人口多，姊妹兄弟四五个，能分到她身上的东西便是很少了。

她是馋的。人这馋的性质，应该是与生活境况紧紧连在一起，很难分开的。

现在让我回想，那时人们生活的样子，我所能一下子记起的，就是大多数人家平时只吃地瓜和玉米，而各样的野菜也很美味。那新鲜的地瓜叶子与大豆面儿，加水搅在一起蒸着吃的味道，至今都觉得香甜。

让一个孩子去回忆童年的苦涩，有时并不容易。再艰难的生活，好奇与快乐的猎取，总是一个孩子思想的主题。他们会为一次与蜜蜂的搏斗，或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而永远地把童年定位在美好的截面上。也因为那些童年的快乐，在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便每每记起时，每每总闪着耀眼悦目的阳光了。

时代的苦处，只有大人们知道，恰恰是当时他们的艰辛付出，才有了小孩子们无忧快乐的童年。

而我，那时，在这老屋里，所度过的那些快乐的童年生活，也一定是这个样子的了。

从天天吃着地瓜度日，再到后来，吃上那种用小麦面包裹着玉米面而做成的二合一馒头，再后来，就是白面可以敞开吃的时候了。

这一路走来，呈现着的是一个时代的进步，一个处于上升期的人类社会所应该呈现的景象。但社会进步和生活改善的同时，却附加的是更加辛苦地劳作，和更大的生活压力。这一点，相信生活在当下这个时代里的人们，都是有着很深的体会的。更多深层次的社会问题，也会更加坚硬地摆在人们面前。

压力与生存改善之间的关系，真的就那么难以调和吗？

白云悠悠过，天蓝蓝草青青，一季季。

在旧时的村庄里，是一片简陃自然而有单纯的景象。那似乎更多的是用粗线条勾勒出的画面。人们在那艰苦的环境下直起身来，一样的可以唱歌跳舞，一样的快乐，并在一种崭新文化的洗礼下，把步子迈开来，连成人生。

时隔多年，回头看时，田野依旧，土地依旧，只是老屋拆掉了，芍药花儿和樱桃树儿的影子却永远地存留在了我对过去的记忆里。而所有改变的，或好或坏的，浩荡世间的那些风一样的意识元素，却无可辩解地物质地硬性地刻在了这天地之间。

也许整个世界也只是个影子而已，它的最终走向，或腾起或跌落，也会有着如那旧时老屋一样的远去时光。只是，——它，又会留在谁的记忆里呢！

说到这里，也不过描述了一段记忆里的陈旧影像而已。

底下是分岔的河流，在那旧的村落之上，在那些平庸的生命之上，在那片蓝色的看似不变的天空之上：一片流云，从岁月的深处飘来，又任它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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