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看似是一项改造灵魂的工程,而实际却简单高效。王朝共识能够立即形成,统治合法性也能立即建立。而第二种和第三种,却非常困难。因为王朝统治者必须同时容纳和处理两种思想共识,即中原和草原。
生活方式不一样、文化传统不一样,思想共识也就不可能一样。这就是中原与草原的矛盾。这种矛盾是全方位、立体性的。隔着一道长城,在不打仗的情况下,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还算风平浪静。而一旦突破长城这个物理隔离,那就一定要在思想上掀起腥风血雨。
融合,当然好。但融合需要通约,也就是求同存异。但是,这个同,你怎么求?即便求得了公约数,但怎么保证两边儿都认账。
既然通约求不到,那就寻求超越。在中原和草原之上,去寻求一种共识上、精神上的超越性。对于蒙古人,满清人可以用宗教这个超级变量实现超越。而汉人的政治传统却早已绝天地通了。到这个时候,满清人还拿什么超越?简单说,宗教在中原,不好使。
所以,这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接下来,一定是意识形态的斗争。曾静案,就是这种斗争的产物。
思而不学则极端
曾静是湖南山村的一个私塾教师,文化程度并不高。他一辈子也没离开过这个地方。但满脑子却全是儒家说教。曾静当然也想博闻广学,但守在这么个偏僻之地,他又能跟谁学、学什么?所以,学而不思则罔,跟他没关系;而思而不学则怠,则必然是曾静这种人。
一个人不去交流、不去收集客观信息,而是坐在家里一厢情愿地脑补,那一定会脑补出一些什么东西。然后,他会不自觉地认为自己修炼出了什么盖世绝学;再后,就是越想道理越正确、越想画面越鲜活、越想信念越坚定。这就是思而不学则极端。守着几本儒家经典反复读,肯定读不成圣人,而是越读越极端。
邓宁克鲁格效应的鬼谷子
1725年,曾静打算迁居四川。在去四川的路上,他听说了一句“五星连珠、日月合璧”,于是认为盛世即将到来。盛世到来,在哪都能过上好日子。所以,到底是在湖南还是在四川,也就没啥区别了。然后,还没走出湖南,他就回家等待盛世了。
然而,盛世并没有等来,而是等来了灾荒和瘟疫。接着,曾静就认为这是“天心不顺”。老天为什么心不顺了?肯定是皇帝和朝廷干了不是人的事,所以这时候就该替天行道。“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曾静认为自己应该出山,去替天行道、拯救苍生。
曾静不仅是这么想的,而且也是这么干的。他要干什么?当然是造反,推翻满清人的统治。孤陋寡闻的极端形式,就是邓宁克鲁格效应。荒郊野岭出不来鬼谷子,但肯定会出自认为是鬼谷子的人。
匪夷所思的奇葩操作
要造反,你得有兵、有将、有民心。民心是有的,因为“天心不顺”。这时候只要举起天行道的大旗,老百姓一定会赢粮景从。但是,兵和将从哪来呢?
1728年,川陕总督、宁远大将军岳钟琪,被人拦轿上书。上书的人是曾静的学生,叫张熙。
张熙也是湖南人,住在离曾静的邻村。因为常听曾静讲学,于是逐渐成为曾静的铁杆粉丝。青年才俊遇到鬼谷子,这就是张熙和曾静的因缘际会。
曾静要替天行道,所以就要招兵招将。而兵是现成的、将也是现成的。手握重兵的川陕总督岳钟琪,是岳飞之后,这绝对是个忠良。所以,岳钟琪一定会跟着自己打烂黑暗、开创光明。于是,曾静派学生张熙从湖南跑到陕西,千里迢迢、拦轿上书。
岳钟琪以为张熙就是个上访群众,所以,也没多想,就接了“状纸”。但是,打开一看,岳钟琪惊出了一身冷汗。
书上先是对岳钟琪一通猛夸,尤其是提到了岳钟琪的祖宗岳飞,随后就是猛批现实黑暗,最后竟是撺掇岳钟琪造反。而且,还说只要岳钟琪起事,将会有六省人马同时响应。书信的落款是夏靓,这是曾静的笔名。
曾静和张熙,这师徒二人,一个是真敢想,竟要靠一封书信策反大清的川陕总督;而一个则是真敢干,不仅从湖南跑到陕西,而且真敢拦轿递书信。
朕一定要刨根问底
岳钟琪立即向雍正皇帝汇报了这个情况。
他不敢不汇报。雍正皇帝亲自兼任大清帝国的情报首长,情报工作要多重视有多重视,密探特工要多密集有多密集。如果这件事被密探先行汇报,岳钟琪就死定了。
雍正看到书信后,不仅怒了而且惊了。
曾静在信中不仅痛骂朝廷黑暗,而且直接编故事。说雍正靠非法手段谋夺了皇位,随即给雍正开列了弒兄屠弟、谋父逼母等好几项罪状。杨广干过啥,雍正就干过啥。
其中还写到:天生人物,理一分殊,中土得正而阴阳合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邪僻者为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而这就是华夷之辨。
不仅照着杨广的脚本、挑战最高皇权,而且拿出华夷之辨、挑战满族统治。于是,雍正皇帝立即严令湖南地方官员严查此事。
妄人之妄是怎么来的
思而不学则极端,是因为曾静没得可学,只能看书加脑补。处在湖南与广西的交界的偏僻山村,他就是当地的最高知识权威。
但是,曾静是县学生员。这个身份使得他能够从知识分子的圈里得到一些信息。有两个信息源非常重要:
一个是吕留良的思想。吕留良是浙江人,江南学术领袖。曾静这个湖南生员是怎么知道他的?因为科举。吕留良为四书撰写的集注,是当时科举考生的必读书。曾静早年参加科举,就一定知道天下有吕留良这么一号人。
一个是发配广西的胤禩等人。这些人在路过湖南的时候,散播了关于雍正阴谋篡位的事情。虽是兄弟,但也是政敌。而政敌抹黑对手的手段,一定毫无下限。
这两个信息源中,主要是吕留良。吕留良是晚明遗民,为了拒绝剃发令,直接出家当了和尚。吕留良的孙子则更为彪悍,在康熙年间直接参加了反清复明的武装暴动。所以,老吕家一直都在大清朝的黑名单上。
这时候,吕留良已经死了50多年。所以,曾静受其影响,主要是通过吕留良的书籍。而吕留良的这些书籍能够传到曾静手中,还是因为他的铁杆粉丝和好学生张熙。张熙曾专门跑到浙江吕府,从吕留良的儿子吕毅中处拿到了吕留良的书籍。
曾静非常好学,但却是闭门造车的好学。有了这些信息源后,他就开始苦读琢磨了,对于吕留良的夷夏之防深信不疑,而接下来就是各种脑补。最后,就脑补成了一个妄人,看到天灾就认为天心不顺、“洞察”天心就认为朝廷黑暗,既然黑暗那就替天行道,接着便是勾连满清的川陕总督岳钟琪、准备造反起义。
妄人之妄是怎么来的,是因为妄人自闭,也因为有妄人生长的土壤。
朕要和你一起玩
雍正会怎么处理这起案件?
直接杀了曾静,最为简单。但是,杀人的意义不大,也改变不了局面。曾静是个小人物,大人物是吕留良,死了也能反清。曾静是个妄人,但妄人竟妄到造反,也是旷古奇谈了。所以,这就不是一个妄人的问题,而是人心的问题。
杀人简单,但诛心不简单。但诛心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雍正要诛的这个心,就是夷夏之防。只有把这件事解决了,满清才能巩固自己的统治合法性。
所以,曾静案就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而是关系到满清的国本。对于事关国本的大事情,雍正必须高度重视。
“朕不得不一一剖析,宣示于众”。雍正要干什么?雍正要盯住这个案件,对曾静的各种极端思想进行一一剖析,然后正本清源。
朕要诛曾静的心,还要“诛”天下人的心
曾静看到天灾瘟疫就说“天心不顺”,但是我雍正要告诉你:天心一直向我。于是,曾静还没押到北京,相关的反驳工作就已经开始了。各地纷纷向雍正上报天降祥瑞的情况。云贵总督鄂尔泰上报说:在雍正五十岁寿辰的时候,发现五色祥云绕着太阳几个小时;江南学院李凤翥奏报说:发现了象征吉瑞的罕见灵芝;衍圣公孔传铎,则上报说:亲眼目睹了万波祥云。
曾静之所以鼓动岳钟琪造反,是因为夷夏关系高于君臣关系,而且岳钟琪与皇帝之间出了嫌隙。而雍正竟然拿出自己与岳钟琪之间的书信,驳斥曾静的主观臆断。让你看一看什么叫君臣,让你看一看我跟岳钟琪岳大将军是怎么书信恩爱的。
曾静说雍正发行的铜钱含铜量低,是因为雍正铺张浪费,拿铜料去修皇宫了。雍正就认真地解释说:铜钱中铜铅比例过高,就会导致老百姓熔铸铜钱改做器皿。所以,降低铜的比例是为了维护货币稳定。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皇宫中的雍正,对监狱中的曾静,进行了细致而深刻的思想政治教育。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教育成功。曾静从一个反清复明的顽固派,变成了维护大清的忠实顺民,最后竟然开始为雍正和大清歌功颂德了。
但这还不算完,教育曾静的目的是为了“诛”天下人心。于是,雍正把自己写的文章、大臣们的奏章和自己批复、曾静的谋反书稿,汇编成了一套书,然后举国发行。这就是《大义觉迷录》。
杀人只是出气,但目的是“诛心”
《大义觉迷录》的主要议题是什么?就是对“满汉之争”、“夷夏之防”进行各种批驳。雍正皇帝要通过这本书,对普天之下的知识分子进行曾静式的教育。
那么,这个“诛心”到底是什么?就是要批倒全天下的“曾静”分子。而批倒之后呢?要实现一种中原与草原、满人与汉人的共识融合。汉人的知识精英,不能被吕留良蛊惑,不能再坚持华夷之辨,要认同满人统治,不能成为“曾静”分子。
这么一来,曾静就不能杀。因为雍正的目是借着教育曾静来教育普天之下的读书人。你把曾静杀了,就不算教育成功。雍正不仅力排众议赦免曾静,而且还下了“子孙不许杀曾静”的谕旨。
曾静是没事了,而吕留良却倒霉了。1733年,雍正下达了对吕留良及其后人的判决:吕留良即其长子吕葆中戮尸枭示。死了也要从棺材里挖出来,然后砍掉脑袋。对吕留良仍然在世的儿子吕毅中斩立决,诸孙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但还不算完,吕留良的门生弟子也牵连其中,大批的人或被处决或被发配。
为什么一定要杀吕留良?没别的原因,就是这口气必须得找地方出。
吕留良及其后世党羽遭到了满清的肉体清算。但是,吕留良的作品却被保留了。因为雍正要在思想杀消灭吕留良主义,于是下令不得销毁吕留良的作品,留着这个靶子,然后大清朝一起搞批判。而批判的武器就是自己的《大义觉迷录》。
这也是一个奇葩神逻辑,大清朝特有的文字狱。
乾隆为什么要杀曾静?
1735年,雍正去世、乾隆登基。就在当年,乾隆立即下了一道圣旨:
曾静大逆不道,虽置之极典,不足以蔽其辜,乃我皇考圣度如天,曲加宽宥。夫曾静之罪,不减于吕留良,而我皇考于吕留良则明正典刑,于曾静则屏弃法外者,以留良谤议及于皇祖,而曾静止及于圣躬也。今朕绍承大统,当遵皇考办理吕留良案之例,明正曾静之罪,诛叛逆之渠魁,泄臣民之公愤。
曾静这家伙大逆不道,比吕留良也差不到哪去,杀了都不足够赎罪的。我老爹雍正把吕留良杀了,却没杀曾静。原因是:吕留良骂了我父亲的父亲,我父亲当然不能忍;而曾静只骂了我父亲,我父亲只能忍辱负重。简单说就是:骂皇帝的曾静可以忍,但骂皇帝爹的吕留良不能忍。现在我乾隆登基了,我是皇帝了,曾静你就是骂过皇帝爹的人。那怎么办?之前怎么收拾吕留良,现在就怎么收拾你,必须明正典刑、以平民愤。
处死曾静,只是因为之前是骂皇帝而现在是骂皇帝他爹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乾隆接下来就不会下令销毁《大义觉迷录》。真正的原因是雍正的意识形态工作失败了。
《大义觉迷录》的主要议题是批判满汉之争、华夷之辨。但是,老百姓却对这些高大上的议题完全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什么?当然是八卦了。
书中各种宫廷秘闻、官场运作,堪比莎士比亚戏剧,在那个苦闷的社会,全是八卦猛料。这可比什么小说京戏有意思多了。雍正想要制造一场阳春白雪的舆论批判,而传播的过程中却全成了宫廷狗血的八卦。
随后,各种脑补、各种八卦,愈演愈烈且连绵不绝。比如雍正登基是否合法、康熙是否自然死亡,甚至还杜撰出吕留良的后人吕四娘刺杀雍正的故事。
雍正自以为正本清源,结果却越描越黑。于是,《大义觉迷录》适得其反了。
之前举国发行《大义觉迷录》是意识形态工作,现在举国销毁《大义觉迷录》也是意识形态工作。那么结果会怎样呢?
雍正失败了,乾隆也失败了。雍正的正本清源成了越描越黑,而乾隆的举国焚书却让天下人信以为真了。老百姓把八卦全都当成了真事。而且,某些有识之士更是早就看出此书必须被禁,于是早就给私藏起来。
雍正和乾隆,对待曾静案的不同处理,却表明满清统治集团的一个重要转变:
在雍正时代,统治集团是自惭形秽的,人言可畏,他们在意这种人言,这就是思想文化上的不自信,认为中原文化确实高自己一等。
在乾隆时代,统治集团开始自信了,人言不足畏、汉人不足法,满清之所以能够入主中原就是因为自己足够优秀,自己要高中原一等。
既然有了这个态度上的转变,那么乾隆杀曾静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了。
但是,认同自己够优秀,就能成为一种超越性吗?鸦片战争以后,面对近代民族主义的冲击,这种自我优秀的认同,简直不堪一击。因为难以融合、无法超越,或统治者难以实现共识的凝聚,导致中国迟迟无法向现代国家转变。偌大中国,在列强面前,一直吃亏。那句“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就是最鲜明的注脚,政治精英和人民大众在外敌面前也是分裂的,甚至利益上都无法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