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还没死?
1,求生不得。妈妈2016年得了胆管癌,妹妹妹夫第二天就送她住进了上海华山医院。但我从病房把妈妈拽回了家。
路上妹夫开车,一言不发。妹妹一声不吭。我感觉到妈妈的绝望和无助,我说,妈妈你别怨我,你快80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医生要切掉你全部的胆,3/4的肝,周围所有的淋巴结。后面还要化疗。就是年轻人,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2,求死不能。回到县城,妹夫摆了一桌酒席,妈妈轻轻吃了几口。回到镇上,我把妈妈的存折改成活期,写上我的名字。看到妈妈坐在银行的石阶上,又瘦又小,佝偻着背,我心里十分悲凉。
妈妈全身黄疸,奇痒无比,抓得皮开肉绽,怎么办呢。我决定给妈妈到县医院插一根引流管。但妈妈一心求死,坚决拒绝。五六个邻居好言相劝也没用,我只能放声大哭,扑通一声跪下,拼命磕头,妈妈从床上滚了下来,抱着我头大哭,说,为什么让我得这个病?
3,死神狰狞。妈妈插管以后,不痛不痒不胀,能吃能喝能睡能走,有时拖了个引流管还能下地。
我们老家是全世界肝癌最高发的地区,一般得了肝癌三个月四个月。妈妈心里肯定有波澜。一天,吃饭时她砸了饭碗,揍了饭桌。说,我给你们吃了一辈子的剩饭,现在你们还让我吃?我这是听二姨妈学舌,我想,一辈子温顺善良,小声小气妈妈肯定感觉到了死神的狰狞,心里难免恐惧。
4,各尽所能。谁来照顾病重的妈妈,90多岁的老父亲?大哥穷,在外地打工,自己儿子捣鼓不清楚,不出钱不出力。幸亏二哥二嫂从云南回来,二哥虽然瘫痪了,但可以和二嫂睡在妈妈身边,日夜照看。端茶送水。家里一切轻活重活都指着二嫂,他们光出力不出钱。我在天津上班,压力山大。爸爸1000,妈妈1000,二哥二嫂3000。可怜我那几年工资也就5000多,光出钱不出力。妹妹每个周末都回家,洗洗涮涮,弄吃弄喝,又出钱又出力。天下最和谐的家庭关系,莫过如此。
5,九死一生。但妈妈时不时高热,动不动住院。我接到电话,总是妈妈不行了,回家见到妈妈第一句话肯定是,妈妈你还没死?妈妈说,阎王不收。我经常问,妈妈,你怕死吗?妈妈说,不怕。我说,那就对了,你看别人,得了同样的病,只能活三个月,而你活了半年,一年,你每一天都是赚的。我经常这样说,胆管癌三个月是大关,现在你闯过来了,现在就看三年以后了。如果三年也闯过来,你就活到九十六,死也死不掉了。我经常表扬妈妈,你看,别人的癌症,倾家荡产。只有我妈妈,省了一大笔钱,贡献太大了。
6,遗嘱无效。一年半,妈妈已经无惧生死。住在医院,妈妈留下遗嘱,死了以后直接送火葬场烧了,我知道她不愿意麻烦儿女,甚至怕把家门口的一片菜地踩烂了。家里人都同意,但表哥姨弟坚决反对,并扬言,如果不按风俗回家,他们一个人也不参加葬礼。
那么好吧。骗妈妈回家。让医生去说,老太太,你可能活三天,也可能活三个月,也可能活三年,住在医院怎么办?妈妈一听,马上回家,连夜回家。
7,儿女情长。妈妈回家,只能时不时吃退热药。妈妈说,儿子,妈妈难受,你抱抱我,好吧,一辈子就这一次,我抱着小小的妈妈,一会儿汗如雨下,我身上湿了一片,都是死人的味道;妈妈什么都不想吃,我说,妈妈,我给你做面疙瘩,一辈子就这一次。几片菜叶,一小把面粉,用水一调,筷子蘸蘸往锅里一甩,面疙瘩很快熟了。爸爸做的面疙瘩有红枣甚至拳头那么大,我做的面疙瘩只有芝麻黄豆那么大,这是天津面疙瘩,骗妈妈吃了好几口。妈妈很少洗澡,我和妹妹决定给她洗个大澡,一辈子就这一次。让妈妈在喷嘴下坐定,兄妹两人七手八脚,手忙脚乱。
妈妈总能熬过来。我得回去上班,对妈妈说,妈妈,我给你去赚钱。我不回来,你不准死。妈妈说,你不回来,我不闭眼。
我说,妈妈,你活着,我对你好,你死了,我可能不回来。妈妈说,不行,你得回来送我。我知道,从来就省吃俭用,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妈妈,不怕儿子花钱了,就是对我产生了多大的依赖。
8,恩爱情仇。我批评爸爸,你看哥哥打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妈妈快死了,你就不能在边上坐几分钟?没想到爸爸号啕大哭,我们又聋又瞎,没有话说。
妈妈说起爸爸以前卖了家里大米,甩下四个儿女离家出走。我急忙说,妈妈你又何苦,爸爸那么多好,你不记住,就那么一个坏,你就记一辈子。夫妻吵架时候说的话做的事,没有意义。
这是我最后悔的一次诘问。妈妈一辈子有多少委屈,多少心酸,多少怨恨,多少苦难,多少悲伤,多少辛劳,全部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是的。妈妈一辈子最大的精神寄托就是儿女。可是,妈妈最美好的时光应该是爸爸给她的恩爱。我后悔,如果我提前二十年知道孝顺,而不是在妈妈生病以后,那该多好???
一辈子,我没有一次带妈妈去旅游,没有一次带妈妈吃一个大餐,没有一次给妈妈买件昂贵的衣服,没有一次给妈妈做按摩。
9,阴阳两隔。妈妈走了。带着一肚子的委屈、怨恨、心酸,苦难,悲伤,辛劳。人说女人哺乳,不来例假,意思是孩子喝的是妈妈的血,我们儿女,喝了妈妈多少血。我们喝干了妈妈的血,却让她带着走了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