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是真穷,但穷的是国家,不是民间。清朝末年并不穷,国家不穷、民间也不能说穷。
大清不是死在经济上,而是死在政治上。朝廷还要皇权专制,人民却要共和行政,于是人民抛弃了大清。从本质上说,这是个价值之争。
大明也不是死在经济上,还是死在政治上。经济是把蛋糕做大、政治是把蛋糕分好,但明朝没有分好蛋糕。从本质上说,这是个利益之争。
历代王朝都有一条财政逻辑主导的四部曲:
第一部是百废待兴。战争把经济打到底线。这时候,开始治世,国家没钱、百姓没钱、大家没钱。而秩序恢复,那么经济一定发展、国力一定上升,日子是有盼头儿的。
第二部是百业俱兴。经济和政治一起发展到顶巅峰。这时候,开始盛世,国家有钱、百姓有钱、大家有钱。但也开始出现边际效应递减的问题,日子开始日中而移。
第三部是举步维艰。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赚钱的渠道越来越窄。这时候,开始衰世,国家肯定缺钱,但百姓和社会未必缺钱、也未必不堪,但日子开始变得艰难。
第四部是穷途末路。到处都要花钱,却到处都找不到钱。这时候,开始末世。国家没钱、百姓没钱、大家没钱,日子也就彻底没法过了。
而在第三部,甚至在第二部的尾声,一定会出现某种形式的改革。因为人都不傻,肯定都能意识到边际效应递减的问题。
西汉,在武帝盛世就出现了改革,而且改革的手段和花样简直层出不穷。你佩服武帝朝武功盖世的同时,更应该佩服一下武帝朝的想象力。传统中国的很多财政智慧,都可以追溯到武帝朝。
大唐,在开元天宝盛世出现了贤相集团和赋敛集团的斗争,实际上就是在酝酿改革。节度使制度,就是一项改革举措。大唐将财政问题转化为政治问题或行政问题了。正式实施财政改革,应该是到了第三部曲,即举步维艰的时候,主要有杨炎的两税法和刘晏的盐业改革。
北宋,在仁宗朝出现了范仲淹等人发起的庆历新政。但严格来说,这时候还不算盛世,或只是盛世之初。北宋之所以如此敏感,是因为生存环境太激烈,因为要跟西夏打仗。到了神宗朝,出现了王安石变法。而王安石变法并没有停止,一直要持续到徽宗朝。新旧党争一直存在,两党在财政上的争执就一个字:钱。
明朝,在万历朝出现了张居正改革,具体就是一条鞭法。明朝改革要比西汉、大唐和北宋更迫切。西汉是武帝开始搞事情,把家底搞没了,所以折腾得必须改革。大唐是一直搞事情,家底也就一直不富裕,所以改革是为了继续搞事情。北宋是不想搞事情,但事情总搞北宋,所以北宋非常敏感,但有风吹草动就得搞改革。
明朝呢?明朝是真缺钱。但不是民间缺钱,而是国家缺钱。你可以认为大明是守着金山却开不出金矿。张居正搞改革的时候,是这样一副窘境:
一个是收入。明清财政的主要收入,是土地税。万历朝能够收上税的土地有多少?只有朱元璋时期的一半。别人家的王朝,都有一个田地增加、田赋增收的过程。而明朝这日子过的,却一上来就越过越穷。但要记住,穷的只是国家。另一半不交税的耕地财富,可全都留在了民间。
一个是支出。这时候,明朝的支出,以每年超过100万两白银的速度加速增长。为什么开支越来越大?这就是铁律:行政开支只能增加,不可能减少。官多了,肯定要多花钱;事多了,也肯定要多花钱。关键是民间经济好了,物价上涨了,国家的开支也就必须要加速增长。
再一个就是行政。财政问题一定会转化为行政问题,而财政问题也一定伴随行政问题。那么多土地为什么收不上税来?朱元璋种下的蛊,开始反噬后世子孙了。越来越多的宗室子弟,也就有了越来越多不用交税的土地。除了这个问题,还有就是官僚集团的懈怠。地主拖欠田赋、田地账目混乱,都是因为行政不作为。经过张居正清查,大明一下就增加了150万公顷的土地。这么大一笔钱,可一直游离在财政收入之外啊!
张居正是改革了,但改革成功了吗?中国历代改革,真正改成功的,可能只有商鞅变法。只能说张居正改革比王安石变法要成功,但后来仍旧尘归尘、土归土。收入继续下降,支出持续走高,而官员仍旧日益懈怠。
李自成即将攻入北京,崇祯满世界找钱。大明只要凑足了钱,北京城的守军就会跟李自成磕一仗,甚至吴三桂的关宁军也会快马加鞭赶来勤王。但是,崇祯找到钱了吗?找到20万两。这连拖欠的军饷都不够还。这时候,崇祯还怎么能指望北京守军替他卖命。这伙人早已“洗心革面”,准备跟着闯王干了。
跟着闯王有肉吃,这就是硬道理。你崇祯不敢“抢”宗室、太监和官僚的钱,但李自成敢啊!闯王入北京,就是改朝换代;而改朝换代就要重切蛋糕。而重切蛋糕的时候,谁最心疼?肯定不是一无所有的大明士兵和普通百姓。这笔账,谁都能算清楚。
说崇祯没把蛋糕切好,这是一种坏人思维,太片面。而应该说整个大明一直没把蛋糕切好。李自成等陕西流民已经快要饿死了,所以只能造反。而江南一带呢?仍旧歌舞升平,富商豪贵们还在一掷千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晚明的写照。
大明就是穷死的,但不是民间穷而是国家穷。国家没把蛋糕切好,所以到头来还是一个政治问题,而不是经济问题。
接下来说清朝,清朝非常成功。清朝的财政改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说从清初就开始了。
江南富庶,但富庶的只是民间。国家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把江南富庶变成国家税收。1661年,当时的江宁巡抚朱国治发现本省拖欠朝廷的钱粮太多,于是掀起了一场带有政治性质的奏销案。之所以说带有政治性质,是因为这家伙把拖欠钱粮跟消灭郑成功联系起来了。拖欠税款,最多就是一般刑事案件;而跟战争挂钩,起步就是危害国家安全罪。于是,整治拖欠的手段,自然要多凶猛有多凶猛。
当时,朱国治规定:凡是拖欠钱粮的,无论多少,一律割去功名。一个获取探花功名的人,因为漏交了一文税款,所以直接被割去功名。这就是所谓的“探花不值一文钱”。这场带有政治性质的奏销案,波及了一万三千多名士绅。所以说,满清统治者要比大明皇帝彪悍太多。
但是,问题解决了吗?
仍旧没有。因为国家不可能总搞政治风波。缙绅阶层也是统治阶级。满清即便再蛮横,也不能总拿叛国罪来收拾这伙人。
于是,拖欠还要继续。从康熙五十一年到雍正四年,当时的江苏省就拖欠了1100万两白银。而大清的一年财政收入才3000万两白银。但是,清朝的改革还在继续,雍正皇帝开始出手了。
雍正的具体改革内容:一个是摊丁入亩;一个是火耗归公。摊丁入亩是件大事,因为传统中国终于从税地为主、税人为辅实现了彻底的税地。简单说就是:我不问你家有多少人,我只问你家有多少地,然后有多少地交多少钱。而火耗归公,实际上是把火耗收入正规化。火耗在从前只是官员的小金库,国家根本就不知道收了多少、也不知道怎么花。但是,现在明确规定收多少、也明确规定怎么花。
雍正的改革很成功,但后来还是失败了。
摊丁入亩了,但各种附加的徭役却仍旧不断。火耗归公了,但也没能遏制民欠和亏空。世界是具体的。你一句摊丁入亩、一句火耗归公,根本就应付不了现实世界复杂。摊丁入亩了,但你能遏制地方官员的权力滥用吗?火耗归公了,但到底收多少火耗、到底怎么归公?这些具体问题不解决,再理想的情怀也没用。
所以,清朝仍旧在传统帝国的路上渐行渐远。接下来,必然要进入到第三部曲,即举步维艰,以及第四部曲,即穷途末路。大明怎么死,大清还怎么死,可能这就是帝国宿命。
但是,大清并没有。
原因是:这时候大清等来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这个大变局反映在财政上,就是:帝国财政向现代财政转型。
大清真正的危机是什么?是第一次鸦片战争、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是中日甲午战争,还是以一敌八的庚子国变?
都不是。大清的真正危机是太平天国运动,转战14年、波及17省、伤亡数千万。关键是性质不同,列强打大清是要钱,而天平天国打大清是要命。前者是有限战争,后者是无限战争。这跟大明灭亡是一个道理。最后灭了大明的到底是谁?是满清还是李自成?只能是李自成和他的农民起义军。满清根本不是打进山海关的,而是被吴三桂请进来山海关的。起义军才是要命的存在。
但是,李自成灭了大明,而洪秀全却为什么被大清明灭了?
即便洪秀全失败了,大清也缓不过这口气。东汉末年,黄巾起义被消灭了,但东汉最后还是亡国了。大唐末年,黄巢起义被消灭了,但大唐最后还是亡国了。这种矛盾激烈演化出来的国内暴动,不见得能把王朝一剑封喉,但肯定是致命一击。一旦被打趴下,哪个王朝也没有再次重生的机会。
然而,就在太平天国运动之后,大清硬是组建了世界第四、亚洲第一的北洋舰队。同时,还有一个中法战争中被打垮了的南洋舰队。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用看洋务运动,咱们继续跟着钱走,只看大清的财政收入。
1766年,还算是康乾盛世,而这一年大清的财政收入中,有72%来自田赋。这时候,大清还是一个传统王朝、仍旧传统财政,以土地税为主。
1903年,大清在时间上已经到了末世,而这一年大清的财政收入中,只有34%来自田赋。这时候,你怎么也不能再说大清只是一个传统王朝、还在传统财政了。因为土地税已经不是主要税种了。
土地税占比下降,并不是因为大清的土地税减少了,而是因为大清的其他财税收入增加了。主要是关税、厘金以及盐税。而增加了多少呢?
英国人赫德担任海关总税务司之后,大清的海关税从每年400余万两白银增长到4000万两白银,从占比财政收入不足10%增加到30%,成为大清财政的最大一笔收入。
海关跟工商业挂钩,是一种税商,主要对象是进出口商贸。而还有一笔税,也是税商,就是厘金。厘金,主要是内陆对过关货物征收的税。另外,还有一项长期存在的商业税,即盐税。清朝将食盐专营从许可证制改成了征税制。厘金和盐税加在一起,也占大清财政收入的30%。
大清虽然各种保守,但在征税上却各种与时俱进。从晚清到民国的一段时间里,诸如烟酒税、印花税、营业税、所得税以及遗产税,应有尽有。甚至,税种数量都让新中国汗颜。
鸦片战争前后,清政府的财政收入每年只有4000万两白银,而甲午战争的时候已经增加到了8000万两白银。后来,这个财政收入继续增加。引用《政务处议度支部奏试办宣统三年预算请饬交资政院照章办理折》的数据:
中国岁入之数向称一万万两,经度支部奏派各省财政监理官认真清理,而登诸册表者岁入逾两倍。
到了1910年,大清的财政收入已经增加到了3亿多两白银。看下这个变化:1840年鸦片战争前后,才4000万两;而1910年,就已经3亿多两了。
大清的财政收入为什么巨量增加?
大清又是搞洋务又是搞预备立宪,但各种改革中,可能只有这个财政改革最成功。光绪的姐夫载泽,主导了预备立宪中的财政改革,改户部为度支部。财政改革主要是以这个度支部为抓手实施推进。这个改革非常成功。即便是载泽的政敌袁世凯也给出了高度评价:
前清预备立宪,惟度支部最有成绩,余皆敷衍耳。
而在载泽改革之前,最先实施现代转型的一个大清衙门就是海关总税务司。在英国人赫德的操持下,海关总税务司最先将传统帝国的关税,变成了一种现代商税。它不再以盘剥商人为目的,而是建立了一种正常的纳税人与征税人的关系。从这个时候开始,大清不可避免地从帝国财政向现代财政转型。
其他全都落后,为什么这个财政却如此超前呢?可能只能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解释了。各种战败、各种赔钱,这是不小的财政压力。但最大的压力还是太平天国运动,基本上把江南财源给打没了。大清的土地税要么没法收了,因为人死了、地荒了;要么根本收不上来,因为大清把南方财政权交给了地方,想收回几乎不可能。
但钱的问题怎么解决?那就只能在财政改革上做文章,把传统的税地和税人转型成现代的税商。关键是:时代也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大清有动力、外部有借鉴,自然也就能水到渠成。
反观大明呢?大明有动力,但动力受阻,官僚集团根本不买账,逼得皇帝只能靠太监收税。这就是大明的悲哀。而当时的内外条件都不成熟。雍正的摊丁入亩比张居正的一条鞭要成功多了。但结果仍旧是失败。在传统帝国的体制中,这种财政改革就不可能成功。税地尚且不能,就别提需要更高技术的税商了。而外部条件,大明更是找不到可以借鉴的出路。
所以,大明只是一个传统王朝,虽然知道要死,但也只能躺死。而大清到后期已经不能再用传统王朝的四部曲来解释了。帝国财政已经向现代财政快速转型,而且转型收到了成效。最后,大清还是亡了,但亡国跟钱没关系。
所以,也就没必要纠结大清为什么能够编练新军了。年收入三亿两白银,新军这点儿钱根本就不算什么。大明的问题跟钱关系密切,而大清的问题跟钱关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