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王千源,是在2002年电视剧《致命邂逅》中,他在里边演一个大款,虽是配角,但那份老成,那份对角色驾驭得得心应手,几乎完胜主角。这个年龄小我一岁的演员,演这部《致命邂逅》时,还不到三十岁。
接下来几句对话就把离婚和争夺孩子抚养权的大背景交代出来——原来,这对同林鸟要各自分飞了。
作为背景的废旧厂房构图很平衡,屋顶简直好比一对翅膀,连右边的天都比左边的亮些。
这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东北的某个老工业区。
电影转入另一个场景(陈桂林他们组办的小乐队在一场葬礼上的表演),一出场,就抓牢人的目光。
几个披着黑雨衣的男人,在大雨中演奏着歪歪扭扭的《三套车》,陈桂林吃力地在雨衣下拉着手风琴,不管专业不专业,每个男人都全身心投入,一点没感觉是做样子。
这个诡异的小乐队都是些什么人,这是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在雨中奏这个曲子(这时候还看不出来是为葬礼服务),这些迷团牵动着观众的心。
镜头摇到边上,一个女人娴熟地,旁若无人地演唱着,举着一把黑伞,军绿色的大衣下面是鲜艳的蓝色礼服裙。
此人搭眼一看就是秦海璐。那张不漂亮的脸,在这种场合出现,居然气质惊人,充满惊艳。
镜头往后扩展,突然冒出来俩电厂的大烟囱。这场景让我跟着导演张猛,猛然往后倒退了十几年。
——这个雨中的诡异乐队,这种背景,作为影片的前奏,很好的为他们在理想主义的驱使下疯狂造琴的行为做了铺垫和暗示。
乐队正带着观众渐入佳境,突然传来粗暴的画外音“停--停--”,只见陈桂林上前,对着画外诚惶诚恐,观众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这不是什么高雅的乐队组合,这不过是一个略通音乐的人组成的草台班子,接些红白喜事的活儿,在婚丧嫁娶上吹拉弹唱,养家糊口而已。
画外音喊停,原来是丧家不要这种哀哀戚戚的调子,他们要的是幽默、欢快,要求换成《步步高》,让渐行渐远的老人“走”得更快些。
镜头再摇远,让灵堂彻底显露出来,字幕随即升起,这才是开始--电影在葬礼中开始。
这就是黑色幽默的氛围,这场葬礼,这场对话,活脱脱是个暗喻。
本片就是为刚才的台词“走得快的”和“走得慢的”唱出的挽歌。
陈桂林表演完,紧接着去接学钢琴的女儿(此时他和妻子还没有离婚,女儿还归他).
女儿小元的出场,仿佛大幕徐徐拉开,她是端坐中央的隐形主角,这整部戏的开场,发展,推进,结束,都是为了她。
但是,整个电影看下来,和预期相差甚远——本以为是父女情感大戏,谁知陈桂林和女儿的对手戏少之又少,反倒是通篇和女人的戏多了些。
在老婆跟人跑了的难堪境况下,陈桂林还能调侃着跟患老年痴呆症的父亲说:前妻已经跟一个卖假药的好了,从此“过上了那种梦寐以求不劳而获的生活”,自嘲中带着淡然,道德上的优势显而易见。
陈桂林带着老父亲一路前行,路两边森林般高耸的管道,正是一个重工业区的标配。
小元喜欢钢琴而家里没有,陈桂林就回家做了个假钢琴。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工人家的孩子,我特别能理解陈桂林的行为,那个时代的工人都是这样,他们很少买什么,需要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做。木匠,铁匠,电工,一切都可以做。他们都有一双能干活的巧手。
不过,在老爸画的木头琴键上练习哑巴钢琴,陈桂林陪小元弹奏,并与女儿一起假装听到乐曲,父亲脸上保持着从容的微笑,但谁都知道,他心里在流血。
这个时候,可以分清这两个女人的身份——对女儿小元来说,这两个女人,一个亲妈一个后妈,亲妈是大款,后妈不过是个卖唱的。
后妈卖力地在表演,后边站的还是那几个小乐队的人员伴奏。
我心里有点底了,这个剧中一句没提“下岗工人”“破产企业”——当然是为了避免雷区,但说句套话——大家都懂的!
秦海璐脱了演出服,洗去铅华,陪陈桂林喝酒,我对这个女人顿生好感,她真是能放能收啊,在破败的如今,她真是男人们的慰籍,弹钢琴、伴舞、对饮,无私地付出,爱与安慰。可以说,秦海璐--不,淑贤,从一开始,就是灰黄色钢铁厂的一抹亮色 。
陈桂林的要求很实在:希望淑贤嫁过来之后能帮他照顾老父亲。
说句真心话,面对这个一无所有,上有老,下有小的下岗男人,要没有一份对他发自内心的喜欢和真诚,这事还真不成。
钢琴是贵重玩艺儿,陈桂林没有那么多钱买,只有开口向朋友借。但钱确实难借,小元偏说:谁有琴跟谁。陈桂林急了。
他不知用什么法子,动员了一桌老友,吃完饭,一桌人开着装猪肉的卡车出发,一路唱着欢快的歌曲,不管坐在驾驶室里的,还是站在车厢里抱着猪肉的,都齐声高唱徐小凤的那首“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
我以为这阵势是要去造钢琴了,接下来才明白:原来这竟是要去偷钢琴!刚才的喝酒场面可以理解为是借酒壮胆。
偷琴当然不成,还被关进了局子。好在很快又放出来了。
这让人慨叹:九十年代初期,不是一个好时代,以至于人们要去偷钢琴。但事后却又被受害者原谅而不追究责任,皆因大家都明白:活着就不容易。
陈桂林回到家,这个充满小人物生存智慧的男人,内心窝着的怒火才真正爆发。
——他像疯狂的豹子,三拳两脚,打掉了精心制作的假钢琴。这个情节,显现了这个乐观男人背后的无限感伤,被伤害的无限屈辱和尊严。
小元默默退出来,立在家门口,镜头全面展现了家属院特有的破败场景。
对这个我实在是太熟悉了,因为我的少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导演对整部片子做了色调的处理,画面上特意旧旧的油画式的处理,道出了时间的气息。
陈桂林就是在这个时候萌发了造钢琴的想法。
他几番碰壁后在厂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钢琴制造》,由此萌生了一个看似异想天开的主意——造钢琴。
淑娴怎么看陈桂林的这番梦想呢?
这个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女人,顺口而来的苏联情歌,盛满绿植的阳台,屋子里的金鱼玄关装饰,无不暗示着她曾经的良好家世。
但就是这个一直陪着他折腾的淑娴,一听陈桂林要造钢琴,立刻肯定地告诉他:没戏。
陈桂林不是容易妥协的男人,他又送礼又讨好地找到汪工,这个昔日工厂最有技术的人——恳请他帮助实现造琴的梦想。
人手,厂房,都远远不够,陈桂林马不停蹄又去找了重量级人物,季哥。
这位大人物,一出场时的姿态、衣着、范儿、狗和左右两位美女工友的站位,也与落幕时的姿态、衣着、范儿、狗和左右两名警察的站位遥相呼应。
各种人物基本齐了,大家聚在一起高唱《冰山上的来客》插曲,动作极度夸张。
按说,陈桂林要造钢琴是他自己的事,对其他人来说,这事毫无意义,可是他们还是一招呼就来了,有的不招呼也来了。
对比之前,陈桂林四处求借无门的冷漠和推脱,他们这样不请自来,还不计时间、不计报酬(除了那位配钥匙的),这一点在南方很不容易做到,北方人相对而言更容易接受这种方式。什么动力呢,下边不言自明。
人齐了,陈桂林命令放炮,废弃的铸造厂又一本正经地开工了。
场面并不热闹,相反还显得几分凄清。就凭这几个人——下岗后的工人阶级沦落成各种角色,屠户,小混混,赌徒……整个时代的弃儿,在这样破烂的厂子,想造钢琴——其实,片子演到这儿,已经不是造琴的事儿了,而是在造梦。
为了不让这部片子变得很“闷”,导演用了很多的苏联时代的歌曲做背景音乐,在明快的节奏中,各种人物都忙起来,黑社会大哥一身工装,伤了手的胖手,系着绷带热火朝天地干。这场面还真感染人。真让人觉得,劳动着是愉快的,团结是愉快的,哥儿个在一起是愉快的,吃大锅饭是愉快的,过去的时光……是愉快的!
所有参与制造琴的人,无论之前是做什么的,无论之前有多少纠葛,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团结在了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一群曾经的钢铁工人,仿佛被主角感动了一样,大家重新回到了大炼钢铁的奔腾年代。
在这最后晚餐式的亮相里,陈桂林端坐中间,俨然耶稣再生。
陈桂林低垂着眼皮在想什么呢?虽然他把那几个哥们忽悠来,自己心里也没底,钢做的琴,是什么样的声音呢,更没底的是,这琴能留住小元吗?
他竭尽一切力气招兵买马,来完成女儿的——或是说自己的这个梦想。
影片中很多造琴的镜头,让我们重新认识了这群时代的弃儿,他们有着精湛的技术和无穷的创造力,只不过时代让他们失去了用武之地。 他们的技术高超细腻:车,铸,打,磨,8000多个零件就在一双双灵巧的手中诞生。
在这个已经破败的工厂里造成一个钢的琴,是现在这个现实社会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这个童话里的感情却是那么的真实。
张猛导演用一种近乎于白日梦的镜头感,拍他们在车床四周的旋转,飞溅的钢花——用热情、狂欢来描绘现实的残酷、生活的颠簸。
能画的出几千个零件的钢琴图纸,这是汪工的力量。
飞溅的钢水,有力的吊臂,轰响的车床,能用废铜烂铁破木头在废弃厂房里造出钢琴,这是工人的力量。
理想可能是荒诞的,但是看看铲床推来推去,吊车吊着钢琴从天而降,他们找回了自己。
他们觉得自己就该这样。
他们的热情被压抑得太久了,因而,可以理解在这部分场景中略显漂浮的机位,有点朋克的情绪——没有哪个地方能这样由着他们,在别处受了委屈、夹了尾巴,在这儿才能扬眉吐气。
这段对于工厂劳作的画面描写,让我更觉得这像是个团队——犹如是在创造自己理想的团队。
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个理想究竟价值几何?
如果非要说意义的话,可不可以理解成老男孩一般的自我救赎——哥们几个,人到中年,忽然想到了自己年轻时作为车间工人的日子,那段日子才是真正的自己。
造琴大业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影片中,淑贤中途稍微背叛了一下陈桂林,这让我觉得,淑贤的背叛意味着的,或许就是陈桂林迷梦的破碎。
淑贤堵着门口不让陈桂林进去,她那屋里边到底有没有王抗美,谜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的背叛本身。
淑贤的情变对陈桂林来说不啻为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以为无论他怎样,甚至冲她发泄无来由的怒火,她都会站在原地等待,却不知道她也会背叛。
他曾经以为淑贤会一直在身边支持他,而忽略掉对她的照顾和关怀,却发现,任何女人都是需要理解与呵护的,情感需要双方共同维护和经营。
陈桂林终于找到发泄怒火的机会,他追打着王抗美,他们跑步的姿势和原因都让人回忆起单刀直入的九十年代。
这个故事种种暗暗的潜幽默很得我心。
打击接踵而来,紧接着淑贤情变的是重量级人物季哥抓走。
陈桂林仿佛一瞬间垮了,他面无表情地通知伙伴:钢琴不做了,散了吧。
但剧情显然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结束。
那一场梦碎之后,作为钢厂象征的两个大烟囱被炸毁。
记载他们光辉岁月的厂房,被废弃,荒芜,那两个象征产能和效益的烟囱,更是在爆破中灰飞烟灭……
升腾起的烟雾淹没了所有曾经与它伴生的人。
这个时候,观众,就算是傻子,也应该可以开始感觉到,影片想表现的,不仅仅是那个失去“孩子”的父亲的心情……
陈桂林原谅了淑贤,也原谅了自己的朋友。
现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你所忽视的身边,有更多值得你珍惜的东西,比如你终于可以对你的淑娴说,现在,我可以娶你了。
电影演到此处,剧情突转,女主角带领了一群姑娘在车间跳起西班牙舞。
这个过于魔幻了。虽然后半部印象最深刻的应该就是在工厂里的这出舞台剧了。它意味着:造琴没有放弃,工友还在继续,并且就要成功——必然要成功。
火红的裙子、金色的乐器和黑乎乎破旧的机器形成鲜明的对比,节奏强烈的乐曲已经用意明确地在歌颂这个机器年代。
这样略显“荒诞”的处理也算是这部片子的一大特色。
无疑,秦海璐是一个非常有张力的演员。
陈桂林造好了钢琴,留没留住女儿呢?
最后出场的轿车说明了一切。
女儿,还是被判给了离婚的妻子。
小元坐着新爸爸的雪白宝马莅临破烂工厂,来为旧爸爸弹奏一首钢琴曲。
在俄国摇滚和卡门舞曲中,一架造好的钢的琴被起重机吊到女儿跟前。
父女之间最后的对话,陈桂林抽烟的动作,脸上微笑的表情,堪称经典。
孩子轻轻弹奏起来,场景也让人心生爱怜,但看完整部电影,你对这孩子生不出好感——因为她的动作过于单调,整部片子中,她没有一个值得父母不断付出,去满足她的愿望的“姿态”出来,这么小的孩子,已经知道了资本的力量。
陈桂林此刻什么感受呢?纵观全局,陈桂林绝非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做了应做的全部努力,但依然无法走出生活的泥淖,他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最终也接受了。
在最简单的练习曲缓缓而出的旋律中,为造这钢琴呕心沥血数日的的叔叔大爷们,为这孩子,为自己的追求,梦想……此刻都默默无声。
——这是一番不甚真实却实在动人的告别。
结尾就是这样,镜头放远,戛然而止。
这才正对火候啊,再迁强的励志也堵不住时代的悲情,再机巧的小幽默,也扑不灭时代的悲剧。这才是现实版本的《钢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