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一名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 Zara 购物的人，在一件衣服里发现有张被缝进衣服里的字条，字条上写着：“我缝制了你即将要买的这件衣服，但他们没付我薪水。”
这张小纸条迅速把 Zara 推上了风口浪尖：调查发现，生产这件衣服的工厂 2016 年 7 月突然关门，关门时还欠工人们三个月的薪水。到现在，一年多过去，工人们仍然没有拿到薪水。
无助的制衣工人们除了把字条缝进衣服里，把讨薪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消费者身上，再没别的办法。
对此，Zara 母公司 Inditex 回应道：“我们不欠这个工厂的，但出于人道主义，可以为工人们建立一个困难基金。”
衣服里缝进求救信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英国连锁百货公司 Primark 卖的衣服上也发现过写有 “有辱人格的的血汗工作环境” 字样的标签。
这还不是 Primark 真正的黑历史：2013 年 4 月 25 日，孟加拉首都达卡郊区一栋八层高的制衣厂轰然垮塌，造成 1085 人死亡，1000 多人受伤。
令人愤怒的是，事发前两天，该大楼就已经出现了裂缝，但制衣厂老板为节省成本，无视禁令，最终使得超过一千名工厂工人失去生命。
图自 AP
有调查显示，孟加拉作为全球成衣第二大出口国（第一大是中国），出口成衣里有 10% 的衣服都是强迫劳动（forced labor）生产出来的。强迫劳动，是指 “违背个人意志” 的劳动行为，比如以暴力、人身自由、个人证件等作为威胁手段逼迫人劳动的行为。
也就是说，在今天这个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奴隶制” 在成衣制作领域依然存在。你我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很可能就是这种“现代奴隶制” 的产物。
现代社会里的“奴隶制”
很多我们熟悉的服装品牌都没有设立自己的工厂，而是找像中国、越南、土耳其等国的工厂代工。品牌找工厂加工衣服，工厂争相标榜自己价低质好，抢品牌的单子。
中国之所以有“世界工厂” 的名声，就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靠着廉价劳动力抢单。近年随着中国成本上升、工人薪水上升，制衣成本也跟着水涨船高。不少国际大牌因而转向更不发达的国家和地区，期待能维持低廉的生产成本。
越南制造的耐克鞋 （图片来自网络）
但是，国际大牌们身处发达国家，他们来到这些劳动成本低廉的国家时，没有任何工厂的基本信息，根本不知道哪家工厂好。尽管国际大牌也想选择好的工厂，以避免生产事故给品牌带来的公关风险，但由于缺乏了解工厂表现的渠道，国际大牌们只能两眼一抹黑，看谁家报价便宜就选谁。
大牌为减少制造成本而选择廉价工厂，但这种 “唯低价是图” 选择工厂的方式造成了工厂之间的 “劣币驱逐良币”： 假设 B 工厂克扣薪水，A 工厂不克扣薪水，B 工厂在抢订单时就能给品牌更低的价格，加之品牌对两家工厂不了解，因此 B 工厂反而能抢到订单。
A 工厂对工人的“好”，没有渠道体现出来，还丢了单子。久而久之，A 工厂要么被 B 工厂挤掉，要么也开始克扣薪水。
这不仅仅是某一个工厂、某一个地区的问题，而是整个行业内形成的恶性竞争的风气：对工人公平、不拖欠薪水，不欺负工人的工厂，有时反而处在竞争的下风。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拖欠薪水、恶劣危险的工作环境、甚至以暴力威胁、雇佣童工...就不足为奇了。
这就是为什么快时尚能那么便宜。消费者也有可能在一次次消费快时尚的同时，无意间充当了这种 “现代奴隶制” 的帮凶。
难道没有监管？
目前看来，无论哪种监管方式都有一个问题：无法保证数据的真实性。
因为目前来说，监管的方法无非以下两个方面：
1. 安全检查 目前品牌检查工厂是否安全生产的主要方式就是审计（auditing）：品牌派几名专业人士从总部飞过去，到工厂现场检查。但这种方式有几个问题：
第一，它只是工厂情况的“瞬时快照”，看不出之前和之后的状况。工厂完全可以在检查的人到来之前，把门面粉饰一番；
第二，没有办法扩大规模，工厂要一家一家检查，因此成本很高；
第三，审计师可以被贿赂，甚至篡改调查报告。
2. 高科技系统 数据公司 SAP Ariba 想通过分析、标记其收集的大数据，来发现服装工厂里可能存在的强迫劳动行为。
AI一旦发现强迫劳动的风险，就会自动发警示邮件
但它们的数据来源还是独立审计师。所以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审计师去搜集数据，数据本身的准确性就很难保证。AI 当然很有用，但如果数据本身就有错误，再怎么训练 AI 也是错进错出，没有价值。
说到底，无论使用什么方法，到头来因为 “审计” 方式不规范，导致无法得到准确、真实的数据，所以监管部门根本就查不出真正问题 ── 屡见报端的丑闻也证实了这一点。
可见，解决问题的关键是收集大量真实的第一手数据。
LaborVoices：听见工人真实的声音
LaborVoices 是一家收集、分析服装产业供应链数据的公司，做的就是“大量收集真实、原始、直接来源于一线工人的数据” 这件事。
它的创始人兼 CEO Kohl Gill 博士几年前在土耳其一家工厂参观时，发现工人们休息时都手机不离手 ── 虽然不是智能机。
手机不离手的制衣工人们 图自 LaborVoices
Kohl 灵机一动，决定给工人们开个 “投诉热线”：按1键，反应工厂问题；按 2 键，查询附近工厂招工信息；按 3 键，转接人工...诸如此类。
历史上第一次，工人们不用再等审计师来，或者一级一级地反应问题，只要打个电话就能直接和 LaborVoices 通话了。
不出所料，通过收集工人的第一手资料，LaborVoices 果然发现了有些工厂里隐藏的、审计员检查不出来的 “藏污纳垢”：某家世界知名品牌的供货工厂白天看起来一切正常，却在晚上雇佣受胁迫的劳工 ── 而那家品牌由于离这个工厂太遥远，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像这种问题，只有当工人有了直接向外界发声的渠道时才第一次暴露了出来。
LaborVoices 还痛心地发现，虽然工人们反映的问题绝大多数在 “拖欠薪水” 和 “不付加班费” 的层面，但也发现了一些比较严重的问题：在孟加拉、土耳其、叙利亚都发现有工厂雇佣童工；叙利亚的难民经常受到胁迫；甚至还有工人受到恐吓、威胁、以及性骚扰。
血汗工厂里的小朋友 图自 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
好在，这一次人们不用再沉默下去了。在没有任何宣传的情况下，一年内就已经有两个国家的 4 万名工人成为 LaborVoices 的用户。
工厂的 “表现报告”
通过工人的反馈，LaborVoices 除了能发现工厂隐藏的问题，还能在积累了一段时间的数据后，通过分析数据，给各个工厂的表现开出 “表现报告”。
如果某工厂有很多工人打电话向 LaborVoices 反应问题，LaborVoices 就会把这个工厂标记出来。数据积累到一定程度后，LaborVoices 就可以横向或纵向评估这个工厂的表现情况：“横向” 和其他工厂比，看这个工厂对待员工到底是公平还是榨取；“纵向” 和自己的历史记录比，看这个工厂的表现到底在下滑还是提高。
评估工厂的表现情况，对工人和品牌都有好处：
对于工人们来说，哪家工厂好坏一目了然，工人们也第一次有了挑选工厂的能力。如果发现附近哪家工厂待遇更好、大家评价更高，大家完全可以用脚投票 ── 其实这有点像是工厂版的 Glassdoor（Glassdoor 是美国一家职位信息社区，用户在网站上可匿名点评雇主，包括工资待遇、职场环境等信息)，只不过之前少有科技公司把不发达国家的工厂工人定位目标用户罢了。
LaborVoices 数据分析页面
除了帮助工人们改善自己的工作环境，LaborVoices 还想帮助好工厂们更有竞争力。
各大品牌最怕供货商的工厂出事 ── 如果工厂出了问题（哪怕品牌本身与此无关），品牌也不得不承担难以估量的公关危机。
追逐时尚的成本真的很低吗？图自NPR
LaborVoices 为工厂排名的功能，就能解决我们刚才提到的工厂 “劣币驱逐良币” 的问题，使好工厂能得到它们应得的认可，从而接到更多订单、招工人更容易、也能给工人更好的薪水和工作环境。
服装业新趋势：有道德的商家才能挣钱
随着80、90后，甚至00后成为消费主力人群，各大商家也开始迎合这代人的兴趣和好恶。欧美国家的年轻人比其父辈更在意买的东西是不是 fair trade （公平交易）、绿色环保，在生产过程中没有人或动物受到伤害。
消费者在标榜 “不用动物测试产品” 的护理品牌 Lush 店签名
而大家对制衣厂工人的生产安全和生产环境的关注，正是这一大趋势的体现：这一代消费者不仅关心产品本身，还关心生产过程中的透明性。
对商家来说，这既是机会也是挑战：挑战在于，如果品牌在生产过程中爆出丑闻，消费者的愤怒会迅速体现在惨淡的销售业绩上，像 Primark 厂房坍塌后被消费者抵制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 当然了，大众总是健忘的，短期的愤怒未必会给品牌长期表现带来影响。
2013年供货工厂垮塌后，消费者在 Primark 店前抗议
2013年事故发生后，Primark 净营业收入不降反升
但不容忽视的趋势是，在欧美，“供应链的透明性” 在成为一些品牌的紧箍咒时，也成了针对年轻消费者的新品牌打入市场的卖点。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很有用：以“激进的透明度” 著称的极简风格品牌 Everlane 就是一例：每个产品原材料、五金、人工、关税、运输成本都列得清清楚楚。消费者可以清晰地知道每件商品的成本和毛利。
不过，虽然 Everlane 列出了生产工厂的地址，满足消费者对“透明度” 的需求，它是否真的了解这些工厂？恐怕也要打个问号。但不管怎么说，像 Everlane 这种公司的确给服装产业带来了积极的影响。
我们能做些什么？
没错，这是个很复杂、全球化、由来已久的问题 ── 但的确有些你可以做的贡献。
血汗工厂最容易发生的产品，包括衣服、棉花、巧克力、咖啡、钻石。下次购买这些商品时不妨多留个心眼，看看这些产品的来源是否有违道德（ethically sourced）。
而中国的商家如果想走出国门的话，也可以试着用 “更透明、更道德的供应链” 作为卖点。比如，品牌可以公布供应商名单，并且在产品上印上生产工厂名称，把 “品牌” 和“供应商”连接起来，万一出了状况，就无法互相推脱责任了。
商品上 Fairtrade 标志
毕竟，千山万水外不知哪个角落里的一名工人做的东西，跨了大半个地球到了你的购物篮里，这本身就是种缘分。
那个人和你一样，值得在安全而有尊严的环境下，为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奋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