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当年上经双时课余写的读书笔记,今日补全。问题很多,但过了这么久,看看当年写下的文字,也是很有趣。
01
谁把牛奶倒进水沟
真相总是让人难过,因为教科书上那些倒牛奶的人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资本家的雇工,而是生产牛奶的奶农。
并且故事的原貌并不仅仅只是“倒”牛奶而已,在历史上,它被称为Milk strike。在“倒牛奶”的过程中,暴力也不可避免,因此从某种程度上看,称之为Milk War也不为过。
This violence had “brought New York State closer to marshal law than at any time since the Revolutionary War.”——The NY Times.1933
Thus the milk strikes were partly civil war among the farmers as well as a fight against the commercial dairy interests,and this internal battle gave them their peculiar character.——《The Wisconsin Milk Strikes》 Herbert Jacobs
一战结束后,美国从债务国变成债权国,欧洲经济开始复苏,美国农产品出口日益减少,再加上农民的大量生产,农民们遭受沉重的打击似乎只是早晚的事。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大萧条,对美国经济造成了重创,农业自然也不能幸免。从1929年到1932年,农产品价格下降了近50%,而农民们日常消费品的价格只下降了32%左右。
在这场危机中,并不是所有的奶农都濒临破产。牛奶,像大多数商品一样是分等级的。那些高质量的奶(Grade A),被称作“fluid milk”,经处理后可以直接饮用。另外的一些低质量的奶(Grade B),则被用来生产奶酪和黄油。上述奶制品主要被送往纽约等大城市,对市民来说,fluid milk比奶酪黄油更接近生活必需品,并且牛奶要求新鲜,奶酪和黄油则适于储存,这就使得低质奶市场的供不应求局面更加严重。
当时纽约最大的三家奶制品公司( Borden’s Condensed Milk, Sheffield Farms, and U.S. Dairy Company)为了互相竞争,争夺奶源和市场,纷纷与奶农合作社联合。比如Borden’s 与Dairymen’s League Cooperative Association (DLCA)达成了协议,Borden’只从DLCA购买牛奶,DLCA也不会卖奶给Borden’的竞争对手,更不会与Borden’直接竞争。
这样的联合也使得合作社内奶农有了稳定的牛奶市场。当然,并不是所有奶农都加入了合作社。剩下的少数“个体户”主要生产用于制造奶酪和黄油的低等奶,他们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危机中最无助的一方,其中很多人由于无法偿还债务而失去土地。这些被孤立的奶农就成了Milk strike的主力军。
1933年,那些没有加入大型合作社的小部分奶农们组成了一个叫做“Boston Milk Party”的团体,后来在Arnold Gilberts、Milo Reno、Walter M.Singler等人的带领下,由Wisconsin Cooperative Milk Pool 和Wisconsin Farmers' Holiday Associstion在Wisconsin发动了一系列的Milk strike,以阻止牛奶被运往大城市,从而提高奶价。在Milk strike的间隙,奶农们等待着政府采取行动,但最终又因为他们对最终的结果不满意而重启Milk strike。
Milk strike在开始的时候还比较文明。罢工的奶农们只是在运奶车要经过的道路上摆上路障,一般运奶车司机看到路障都会返回或者寻找其他没有被占领的高速路。那些想要通过路障的运奶车会被奶农或者奶农们撒的钉子逼停,然后奶农们爬上车把一桶桶的牛奶都倒在路边。但随着形势越来越不利于那些参加Milk strike的奶农,他们又开始采取其他方式。
比如往牛奶里倒石油,拆毁运送牛奶的铁路,往邻近的奶酪产扔炸弹,一些失去土地赎回权的奶农甚至吊死了当地的法官。为了对付这些闹事的奶农,政府也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在后期,警卫兵们甚至用上了催泪弹和刺刀来驱赶奶农,在冲突过程中也发生了一些人员伤亡。
有趣的是,来与这些罢工奶农对抗的不仅仅有政府,还有武装起来的反对Wisconsin Cooperative Milk Pool 和Wisconsin Farmers' Holiday Associstion的其他奶农,所以说这并不仅仅是一场奶农与奶业公司、零售商之间的战争,也是奶农与奶农的内战。
The pool members had nothing to lose, except their courage of desperation.——《Changes in dairy farming in Wisconsin》
02
倒不完的牛奶
实际上,1930s美国大萧条期间那些倒牛奶的少数奶农只能算是“倒牛奶”的“前辈”(更早的倒奶农还可以追溯到1883年的spilling committees),在一系列的政府干预措施出台后,更多的奶农加入了“倒牛奶”的行列。最后,政府索性接管“倒牛奶”的重担,从奶农那里收购过剩的牛奶,统一“倒掉”。可是,美国哪里来的倒不完的牛奶呢?
1933年罗斯福上任后,国会通过了农业调整法(Agricultural Adjustment Act -AAA)。AAA最初的目的是通过补贴主动减产的农民,减少市场上过剩的农产品,从而提高农场品的价格,并将其维持在高于市场竞争价格的水平。然而AAA的效果并不理想,以1935年的AAA修正案为例,联邦政府开始动用资金收购过剩的包括牛奶在内的农产品,牛奶价格却依旧不见涨势,因为当年的乳制品市场购买量只占到了产量的十分之一。最后,真正“拯救”了牛奶价格的是干旱和后来的二战。
随着二战的结束,战争对牛奶的超量需求也消失了。但是,尝到甜头的农民们自然不愿放弃AAA给他们特制的蛋糕,政府自然也不希望丢掉他们的选票,于是由政府购买过量乳制品的价格支持机制就以“Agricultural Act of 1949”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同年,Commodity Credit Corporation (CCC)也被法案授予了收购乳制品的权力,和维持牛奶等农产品价格的职责。
到了1980s,当时的乳制品价格支持计划使得CCC的乳制品收购量开始猛增。在七十年代末,美国政府的年均乳制品计划开支不足5000万美元,而到了1983年,美国政府花在乳制品采购和储存上的前已经超过了27亿美元。这种超长增长与乳制品的“特殊地位”不无关系,因为乳制品是美国政府收购的一系列农产品中,唯一没有进行数量限制的商品。
就这样,美国政府的各种乳制品计划为美国的奶农们创造了一个像共产主义社会一样美好的乐园。他们不用担心生产出来的牛奶卖不出去,不用担心牛奶价格过低,不用担心还不起贷款;同时,他们也没有动力减少成本,进行创新和提高牛奶的质量。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生产更多的牛奶,因为只要扩张速度慢了那么一点点,政府(全美国人民)为他们特制的蛋糕就会被其他奶农多抢去一点。
从牛奶供给的角度看,美国确实已经步入了共产主义社会,但从需求的角度看,却还有很多人在挨饿。太高的乳制品价格让消费者们增加了开支,并让很多人根本就买不起牛奶。
政府高价收购来的乳制品都去哪了?一方面,政府会将它们储存起来,然后通过像USDA这样的组织分配一部分用于慈善。另一方面,政府会以“跳楼价”把过剩的农产品出口到国外,而国内的消费者只能被迫承受价格过高的商品。当然,政府还会补贴那些杀掉奶牛,或者将牛奶倒掉、喂牲畜的奶农。
03
免费牛奶不免费
在我们批评那些执拗的奶农,和对乳制品进行价格管制的政府时,也不应该忘了联邦政府确实用那些堆积如山的粮食、乳制品做了许多好事。
当时的背景是,一方面各种农产品过剩,另一方面还有大量的人忍受着饥饿(尤其是儿童)。政府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就成立了CCC等组织将过剩的食物分配给学校的儿童和达到政府要求的贫困家庭。相应的,从1933年到1970s联邦出台了很多法案支持这些援助计划:
* 1933 - The Commodity Credit Corporation (CCC) Charter Act
* 1935 - Section 32 of the Agriculture Act of 1935
* 1946 - The National School Lunch Act of 1946
* 1949 - The Agricultural Act of 1949
* 1961 - Executive Order Increasing Food Donations to Needy Families
* 1960's and 1970's New Laws Created
* The Agriculture and Consumer Protection Act of 1973
价格,往往被人们当做阻碍人们(尤其是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获得所需的罪魁祸首。然而,免费的食物并不免费,政府虽然消灭了看得见的价格,却增加了看不见的成本。
在2010年左右,美国发出的食品券带来的行政开支就达到了每年55亿美元,将近所有食品券价值的十分之一。免费的食品券之所以昂贵,是因为政府不仅仅要制定“需要帮助的人”需要符合的标准,还要经常对3000万左右的受益者进行审核,与他们保持联系,更新他们的数据,更不用提对相应的食品进行收集包装和运输的费用。因为衡量的困难,接受帮助的人中,大约有四分之一实际上根本达不到“贫穷”的标准,大量中等收入家庭从中获益。
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善举中还充斥着欺诈。为学校提供食物的公司会虚报开支;因为拿到食品券的人对价格不敏感,商家就抬高价格,让其他消费者也一起为高价买单;食品券的黑市交易也很普遍,不少人将食品券变现(即使面值一美元的食品券只能换到50美分);作为政府的行政人员,更是得不到削减开支的激励,他们花着别人的钱替别人办事,能做到不从中渔利已经算是称职。
一些支持食品券的政客喜欢说:一旦取消食品券就会让穷人挨饿,但他们往往避而不谈的是:让穷人买不起食物的恰恰是政府用纳税人的钱努力维持的高价。
把食物送给穷人,对于解决农产品过剩的问题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正如之前所说,除了让价格市场化,政府也想了一系列的办法来处理过剩问题,诸如限制进口,刺激出口,扩大“穷人”的范围(比如加入失业者)等等,但都显得力不从心。另一方面,政府每年则要在食品补贴上花掉了纳税人上百亿美元。
04
写在最后
我们已经见证了企图统筹一切的计划经济的失败,同样的,企图在某几类产品上做到政府计划,按需分配的希望也是注定要破灭的。过去,人们对计划经济的崇拜往往源于一种对共产主义式伊甸园的憧憬,而美国的“倒奶案”却有所不同。他们在维护农民利益的道路上走了太远,以致于让他们都想不起来这一切问题的根源。既得利益者在民主制度下成为了这个社会前进的阻碍,另一方面,诸如乳制品价格支持计划、食品补贴计划等安排已经复杂到让普通民众看不懂其中的玄机,更看不清症结所在,他们在投票的时候就更容易被“善”的宣讲蛊惑。
的确,效率并不是这个社会应该考虑的唯一要素,经济学的思考也未必就应该置顶。但是,当我们看到问题的全貌,其实应该已经发现,我们需要争辩的其实不是善的初衷,而是善的途径。当我们反对食品补贴时,光拿出“花了纳税人的钱”这样的枪弹是远远不够的,毕竟财富再分配是社会的应有之义。我们需要关心的是,怎样做可以更有效率地帮助他人,从而不至于导致“平等地平穷”。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得先知道历史的真相。
05
从另外一面思考
在这种情况下,奶农有三种选择:
第一是保存牛奶,等待价格上涨,但这对于保鲜极为困难的牛奶显然不适用,
第二是降价销售,牛奶收购价已经低到无法维持奶农基本生活的水平,许多奶农就连生活必需品都买不起,而许多奶农以毕生积蓄投资的奶场可能都将付之东流。”显然,降价带来的结果是,牛奶价格的整体下跌,卖得越多,赔的越多;
第三就是很多人后来看到的倒掉滞销的牛奶。大量鲜奶由此退出市场,市场就由供大于求转为供求平衡,价格就不会继续下跌了。甚至极端情况下,奶农会干脆杀掉奶牛。
为什么不做做好事,把本该倒掉的牛奶送给穷人?因为那样做会让本来就萎缩到很小的牛奶市场更变得所剩无几,留下的奶更是卖不出去,奶农的生活也就彻底无以为继了,牛奶业会彻底垮掉。
而在1931年到1934年,美国更是多次发生罢工奶农强行倾倒其他奶农的牛奶,理由是“防止其他奶农以低价出售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