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要论述的并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唐朝和虞朝。只不过唐朝更像是奴隶制王朝的前奏,而其制度的成熟阶段是在虞舜统治时期完成的。因此,我认为有虞氏部落是踩在唐尧的努力之上将部落首领统治的系统完善到了一个王朝的程度。我们可以将尧建立的“唐”看作是“唐朝”,但究其对夏、商等王朝的影响,显然更需要重点讨论的是虞朝。我在此也将虞朝看作是中国历史的第一个朝代。
可惜,无论唐朝还是虞朝,其存在与影响力都被弱化了。夏朝的存在都存疑,更别说更早的唐尧虞舜了。虞朝,以及更早的唐朝,被后世升格为了神话,其实实在在的成果化作影子,匍匐在了历史巨人的脚下。
尧的政权,建立在他哥哥失败的政治生涯之上。
我们常把尧看作是禅让制的先河,他是历史上第一个被详细记载了如何相中继承人,又将大权让出的君主。他也因此成为后世君王心中的偶像。后世如王莽、曹丕、司马炎之流在篡权夺位之前通常要假惺惺地将这个过程演一演。
当然了,我们不会认为刘婴、刘协、曹奂是心甘情愿地将皇位交给上面那三位,也不会轻易相信历史上真有高尚到会把王权让出去的人。
因为一旦拥有了权力,权力就成了你生命的必需品。失去权力,意味着死。
我问你,你愿意为了道德与信念将自己所有财产放弃掉吗?文艺青年会说,能。
我问你,你愿意为了道德与信念将自己的生命放弃掉吗?最坚定的信仰者或许都会说,我得想一想。
这就是自古以来“禅让制”备受质疑的原因。
我们先来看看今天的主角,挚。
挚是帝喾的长子。与尧同父异母。关于帝喾的女人们和儿子们,在古籍中是有记载的。
帝喾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上妃,有邰氏之女也,曰姜嫄氏 ,产后稷 ;次妃,有娀氏之女也,曰简狄氏 ,产卨;次妃,曰陈丰氏 ,产帝尧 ;次妃,曰娵訾氏 ,产帝挚。——《大戴礼记》
在这里简单解析一下:
帝喾与姜嫄氏之子后稷乃周族始祖,与简狄氏之子卨为商族始祖,与陈丰氏之子为尧,与娵訾氏之子为挚。
当然,这部分记载后人附会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夏后氏禹、启父子废禅让开世袭,虽说是翻开了中国历史开天辟地的新一页,但后世文人墨客总喜欢在道德上谴责一下。若这段记载是真实的,夏朝等于是暴君颛顼的后代取代了正统的帝喾一脉(包括有虞氏的祖先穷蝉也是颛顼的后代,是颛顼的儿子),然后卨一脉(商族)重新夺回天下,而在其不得民心时,兄弟部落后稷一脉(周族)顺应天意,取代了卨后代的统治地位。中国的上古史可以概括为帝喾的几个儿子共分天下,被颛顼的后代硬插了一脚,又被撵走了。剩下的后代先后称霸天下。
这实在是太戏剧化了,此类记载恐怕与帝喾在商族宗教里被神话为天帝不无关系。颛顼是帝喾的伯父,按理说这两个也是一家子,同族不同系。叔侄二人的后代在上古历史中缠斗不停。虞朝和夏朝的存在都是颛顼一脉雄起的结果。
由此在这里我们可以插一句:夏朝肯定不是虚构的。如果中国上古史从虞朝,乃至唐朝开始算,删掉夏朝等于把颛顼一脉的历史给删掉一块儿。我们不能仅从政权传承的角度进行分析。一方面夏、商、周三朝究竟是并存还是更替现在还未有结论(我个人倾向于前者),一方面,中国上古时代帝王血统的派系不可忽视。我们不能仅从阅读感知上夏朝与商朝太像就怀疑夏朝的真实性。史书不是小说,不可忽略了古王族血统在历史中的作用。
也因此,从谱系传承上看,挚和尧之间的矛盾是纯粹的家族内部矛盾,无论谁上台,都可视为正统。他们之间倒还有可能产生禅让。
《史记》的描述得比较简单,我们除了能看出对人物的褒贬评价外,看不出其他:
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不善,而帝放勋立,是为帝尧。——司马迁,《史记》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如果挚是主动交出权力的,不至于会在书中被抹黑。司马迁轻描淡写地写了“不善”两个字。具体如何?司马迁在他手头上的史料中是看过的,却没有写出来。皇甫谧在他的《帝王世纪》里完整地描述了一个禅让的过程:
帝挚之母,于四人中,班最下。而挚于兄弟最长,得登帝位。封异母弟放勋为唐侯。挚在位九年,政微弱。而唐侯德盛,诸侯归之。挚服其义,乃率群臣造唐而致禅。唐侯自知有天命,乃受禅,乃封挚于高辛。——皇甫谧,《帝王世纪》
在这里皇甫谧提出了原因,“政微弱”,同时还点明了尧的状态,“唐侯德盛”。此时已经出现了地方政权势力及威望超过部落联盟首领的情况。挚对尧很服,于是率领群臣到了尧的封地,要将权力禅让给尧。在这里我们能看到挚的政治智慧,很识时务地交出了权力。但代价也是很明显的——将自己的势力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是非常劳民伤财的。上古史中只要带有权力下降性质的“封”或“改封”一般相当于流放。
不过我在读这段史料时,脑袋里却浮现出了这样一幅场景:
挚无比谦逊地请求尧出山治国,身后跟着无数眼神里充满渴求和野心的大臣。场面很和谐,除了挚的脖子上架着好几把刀。
总之,权力落到了尧的手中。尧接受禅让,开启了一个很有王朝味道的时代——唐朝。他的儿子是被奉为围棋始祖的丹朱。尧是有想法将位置传给丹朱的,可惜后来发生了“尧幽囚”的惨剧。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尧的评价是非常高的:
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
能看出,尧将自己治国手段出现了“思想控制”的倾向。后世的儒家和墨家皆奉其为圣人,认为其提出了伦理道德的概念。这是有文字记载的中国人创造一种“宗教等价物”的早期尝试,在史料中看到这一点,甚是兴奋。自夏商时代对宗教的探索后,“宗教等价物”的探索在周朝最终成型,并进入了百家争鸣的大高潮。
尧的归宿是禅让,这是传统史学的认知。但在《竹书纪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更血淋淋的版本。
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竹书纪年》
这段写得非常露骨的了,舜不仅囚禁了尧,还把他儿子也囚禁了!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自唐朝(李渊建立的那个唐朝)开始,就有李白“尧幽囚,舜野死”的说法。可见对于政治的认识,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没有变过的。舜夺位后,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王朝——虞朝!
第二章 虞朝及有虞氏部落的脉络
将虞朝看作是正史王朝一部分的论调自古有之。只不过大多是出现在诸子百家的哲学古籍中,故将其当作是一种政治学或哲学的概念,而非历史事实。我们能看到的是,有虞氏部落成为部落联盟领袖,建立虞朝,是在舜时候的事情,也只延续了舜一朝。到了舜的儿子商均那里时,虽然有虞氏部落还是有着能左右政局的强大力量,但远远不能称之为是一个王朝。夏后氏部落的崛起是有虞氏完全不能阻挡的,也是有虞氏遭到迫害的开端。
我们要想讨论虞朝,势必要理顺有虞氏部落的脉络。需从舜开始向前找。
通过那张世系图,我们能看出舜所在的这一脉人物还挺多。这是源于《史记》的描述。
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从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
而且横向来看,他的辈分是很低的。他的竞争对手丹朱的辈分相当于他的曾祖。包括后来夏王朝建立者启的辈分也跟他曾祖辈持平。司马迁说得很委婉,舜的祖辈从穷蝉到他自己,一直是“庶人”。说白了,非官方记载,不保证其准确性。也有人说上古人物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部落。这个问题一直是众说纷纭的,毕竟历史太远了。但从夏、商、周,乃至五帝(中后期为唐、虞)皆为平行存在,各个割据势力争权的思路来看,或许勉强解释得通。在这一点上,各位不必纠结。
舜的故事,或者说家事,大家从小就听过。他生活在一个他继母、弟弟、父亲都想弄死他的家庭里,通过房上点火和石封井口等方式对舜进行了不成功的谋杀。我不太理解那个时候的人对自己的亲人为何会这么狠。当然,如果是争权夺位的话,估计还不够狠。
舜的血统其实非常高贵,而且就后来有虞氏部落的强大影响力来看,司马迁说“皆微为庶人”是很奇怪的。《史记》一书带有很强的文学性,以此来衬托舜的宽容与美德倒也无可厚非。但我们不禁要问,真实的历史是怎样的?如果舜的祖辈皆“庶人”,那么长久以来统治有虞氏部落的人到底是谁呢?
我们沿着舜这条血脉向上追,最早可追至颛顼。
颛顼在上古史中不算什么正面形象。他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尝试“创造”新宗教控制民众,却完全失败的人(重点是失败)。别说跟尧和商族比,跟孔甲比也是差了许多。并且颛顼统治的手段是比较残暴的,与其争权的共工氏遭到野蛮打压。在古籍中这段被描述得极具神话色彩:
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列子·汤问》
看来共工氏的这场动乱影响不小。
颛顼死后化作“鱼妇”的丑恶形象继续苟存,他的儿子们在古籍中的形象也都不怎么好。在蔡邕(此人是著名才女蔡文姬的父亲)的《独断》中,对颛顼的一系列儿子有段怪异的描述:
帝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鬼。其一者居江水,是为瘟鬼;其一者居弱水,是为魍魉;其一者居人宫室枢隅处,善惊小儿。——蔡邕,《独断》
颛顼身后丑恶,自己的儿子们也是一副妖魔鬼怪的形象。著名的“魍魉”就是其儿子。还有一位儿子梼杌,也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左传》
那关于舜的直系祖先穷蝉的记载呢?或者,我们还有一个问题,作为孕育出领袖后代舜的穷蝉,与他几个凶神恶煞的兄弟比起来,到底有什么特质呢?
这一点,我们不得而知。上古时代的资料实在是太少。但袁轲先生对神话的研究却给了我们一些提示。
颛顼有子曰犁,为祝融,祀以为灶神。——《周礼》
袁珂先生认为这个颛顼的儿子,就是穷蝉。他是从图腾的角度入手的。穷蝉的“蝉”,并非夏天在树上叫的知了,而是指“灶牛”,即我们所说的蟑螂。这种灶台上常见的小动物在古代被视为有灵性的,成为了图腾崇拜的一个类别。所谓蝉图腾其实就是蟑螂。
从这里,我们或许可以做一个猜测。颛顼在古籍中经常被混淆为祝融,这里在提到穷蝉(姑且这么认为吧)时也提到了祝融。我们或许可以认为所谓“祝融”并不单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古代的一种官职。他极有可能是一种神官,是颛顼创作宗教不成功的产物。穷蝉继承了这点,同时也继承了颛顼的权力。
虽然这种“权力”伴随着颛顼遗传下来的残暴的特性。史学家们对这种火一样暴烈的治国方式不太敢恭维。看舜囚禁了尧父子的作风,这种暴力的基因或许还在影响着他的行事风格。不过历史上对舜的评价是很高的。因为从尧的时代开始,赏罚,特别是刑罚,已经系统化了。有专门的人来制定和裁决。
这个人就是传奇名臣——皋陶。
皋陶在中国历史上绝对是个神奇的存在。不仅其自身身居重位,执掌刑罚,其子伯益还差点成为部落联盟的领袖。自古以来前朝之臣是很难在今朝生存的,就算生存下来,往往也会背上坏名声。但皋陶不仅生存得很好,还与尧、舜、禹并称为上古“四圣”。
唯一的解释是,历代统治者对于皋陶的才华都有着迫切的需求。尧的时代,中原大地刚刚经历了一位神一样的君王帝喾,需要比较系统具体的刑罚来维持统治。舜的时代,以祖宗暴政为鉴,需要一种更开明也更服众的方式取代原先过于主观的刑罚评判。而禹的时代,需要一个历代执掌司法的人来让自己的权力合法化,也为后世开创家天下提供基础。
皋陶被追认为李唐王室的祖先,也是中国的司法之祖。
舜的时代结束于一场不明不白的死亡,即“舜野死”。在他死后,禹和他的夏后氏登上了舞台,历史也开始进入夏朝的前奏。在夏朝历史中,有虞氏依然不断出现。不管是被全族流放的商均,还是为落难的夏朝王族少康提供庇护的虞思,都能看出,这个王朝像是影子一样,从未给离开过权力风暴的核心。
目前有据可考的有虞氏的传承是周朝诸侯国陈国的第一位国君胡公满。上古时代的虞朝,以“陈国”的方式,在中原大地上延续了下来。这张图里仅列举出历史上有记载的有虞氏后代。有缺失,至虞阏父(遏父)时已为三十二世孙。此图中出现的几位有虞氏后人名讳出自《左传》。
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齐矣!——《左传》
中国上古史本身就是充满争议的,但也因此而魅力十足。没有争议的历史,不是真正的历史。虞朝,以尧的唐朝为基础,作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对夏、商、周三朝有着极深的影响。同时,那些已经化作点点墨迹的君王们,也奠定了我们对历史的理解方式——
——成王,败寇。
就像我们甩不掉自己的影子,只要一拿起史书,就永远离不开这个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