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商鞅的历史功绩,司马迁不是没有清楚认识。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说“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作《商君列传》第八”,还把商鞅传记安排在了《史记》战国人物列传的第一篇。但是,我们在读《商君列传》时,却分明感受到司马迁对传主溢于言表的厌恶和贬抑。
司马迁为什么讨厌商鞅?从大的方面说,是因为学术观念及立场的不同。对于法律,司马迁在《酷吏列传》开篇有一大段议论。他引用了孔子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子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然后表明自己的观点:“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汉兴,破觚而为圆,斫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可见,司马迁的政治观点为儒家仁政德治、礼乐教化与道家清净无为的综合。在他看来,法律仅仅是政治的辅助工具,而非其清浊安危之源。对于严刑重罚所带来的危害,司马迁在思考秦史、汉武任用酷吏以及自身遭遇的基础上,比一般人有着更为清醒的认知和痛切的体验。
而严刑重罚的始作俑者,则为商鞅。在《商君列传》中,司马迁详尽展现了商鞅变法、制法、尊法、用法、陷法的过程。一开始,商鞅(当时还没有封地于商,史称卫鞅)与甘龙、杜挚展开了争论。商鞅变法的理由是:“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而保守派的观点则相对无力,“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利不百,不变法”。对于急于走出“诸侯卑秦,丑莫大矣”困境的秦孝公来说,商鞅的主张显然更能引发其兴趣。
在秦孝公的支持下,商鞅制定了秦国的新法令。其要有三:一,以户籍为手段,加强对民众的控制。民众有二子不分家的就要赋税加倍,不能随意迁徙。什伍连坐,鼓励告奸。二,重农抑商,耕织致粟帛多者可以免除赋税。三,禁止私斗,以军功爵位重塑社会等级。根据爵级分配田宅、臣妾、衣服器用,即使宗室,无功者也没有显赫地位。宋人叶适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先王以公天下之法,使民私其私,商鞅以私一国之法,使民公其公,此其所以异也。”(《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十《史记》)
之后,商鞅用了一系列手段来信法、尊法。法令正式公布之前,他下令在城南门树立一根三丈之木,声称能有将其移到北门的,就奖励十金。百姓很是奇怪,没人敢移。于是商鞅又把奖金提高到了五十金,后来有一人壮着胆子挪动了木头,果然得到了五十金。借此,商鞅向民众传递了有法必依的信号。接下来,因为太子犯法,商鞅“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先从高位者执法,通过杀猴骇鸡的行为,表明了一种雷厉风行、执法必严的态度。
十年后,商鞅之法收到了较好的效果。当初抱怨新法的民众前来赞美新法时,商鞅居然将其判为刁民而流放。这种奇怪的态度,是想堵住民众的议法之口,保持法律的神秘和威严。但是,与民众息息相关的法律,难道不能够允许他们表达感受和看法吗?商鞅太过傲慢了,认为自己制定的法律,是用来控制民众的,他们只需也只能被动顺从。而商鞅作为法律的制定者,大概从来也没想到自己也会陷入亲手所织的法网。
但是,报应很快来到。当秦孝公去世、秦惠王上台,商鞅被人诬陷造反,走向了末路。他在逃亡路上想要入住客舍,客舍老板回答说:“商君的法律,容纳没有证件的人住宿就要被连坐。”于是,一个绝妙讽刺的历史性画面出现了。商鞅喟然而叹:“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商鞅的一生,因法而荣,位列丞相、封地于商;又作法自缚,最终受到了车裂极刑!司马迁在活现商鞅下场的画面中,流露出对其酷法的嘲弄和批判。
司马迁讨厌商鞅之法,归根到底是因为学术立场不同。他在传记结尾说:“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商君书》今存,吾师李山曾概括其逻辑为:“思想上愚民,政治上弱民,经济上限民,战场上死民。”也就是,国家牢牢掌握生杀予夺、赏罚荣辱的大权,迫使民众务农。务农带来经济上的贫困,贫困导致民众胆小怕事。务农又固定了民众,导致他们质朴没见识,容易听从。这样,国家就可以利用农民改善生活的愿望,让他们到战场上拼命杀敌,幸而不死又表现得足够好,就可以得到爵位。这完全是一种站在国君立场上、将民众视为富国强兵之两足工具的做法,如何能为秉持民本思想的司马迁认可?他评其为“刻薄”,其虚也哉?!
司马迁讨厌商鞅,对其人格不齿也是重要原因。从学术人格来说,商鞅先以帝道、王道干谒秦孝公,见秦孝公没有兴趣就转向了霸道,完全没有学术操守。无论是什么术道,都是商鞅籍之飞黄腾达的手段而已,即“挟持浮说,非其质矣”。在这一点上,法家后学晁错宁愿赤族也要鼓动汉景帝削藩,在立身行事上要比商鞅正大得多。
从道德人格上说,商鞅最为卑劣的是,伐魏时欺骗公子卬。当初,魏惠王虽没有听从公叔痤的推荐而重用商鞅,但也没有迫害过商鞅。也就是说,商鞅对魏国并非像范睢那样有深仇大恨。但是,因为秦、魏接壤,秦国强大后,作为秦臣的商鞅从战略上选择攻伐魏国,倒也无可厚非。如果是战场上光明正大的实力较量,倒也罢了。问题是商鞅在战场上见到魏国主帅公子卬,就以故时情谊相招,号称不忍相攻,盟誓欢饮后罢兵。结果,他趁着公子卬赴宴之际将其暗杀,又在主帅被杀的慌乱之际大破魏军。在商鞅,老朋友的情谊也仅仅是其实现个人成功的手段而已。踏着朋友的尸体得到厚赏,这样的成功,值得荣耀吗?
司马迁安排了赵良这个人物,对商鞅这个彻底的功利主义者进行了批评。当商鞅得意地夸耀自己大筑冀阙、移风易俗之功并与百里奚比贤量德时,赵良回答说:五羖大夫施德诸侯,八戎来服,由余请见,又施惠国中,泽被后世,平日外出根本不用武备;商鞅则是“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赵良劝商鞅及早全身而退,以图善终。商鞅当然不可能听从这个建议,最终走向了覆灭。
但是,司马迁并非两眼只盯星空的理想主义者。作为史学家,他清醒地知道,商鞅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兼并争夺的时代。尽管其学其人皆不可爱,但是功利主义具备了大行其道的时代沃土。 商鞅之法,堪称衰世圣经,契合了秦国的历史文化条件,满足了其迅速由弱转强的需要。商鞅其人,虽然没有贤人君子的斯文风雅、高贵典正,但是野心勃勃,积极进取,又多智谋和务实策略,注定要在政坛上叱咤风云。最终,商鞅之流成了时代的弄潮儿,塑造了历史的大变局。但是,胜利之后又如何?商鞅所奠基的秦帝国仅仅十五年就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秦帝国崩溃后,商鞅之法却作为致治秘笈而历代相传,“千载犹行秦法政”。尤其是汉武帝时期,再次大用酷吏苛法。果真是可爱者不可用、可用者不可爱?司马迁将众多的历史感慨都付于此传中,“于鞅之为人,尽情贬抑,所以导人于正;而于鞅所行之事极力摹写,又所以不没其实,此本是特别文字,自当以特别之眼光读之”(李景星:《四史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