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看中国的大一统王朝
六合同风既天下教化归一,九州共贯则代表天下政令贯通划一。这两个“一”,可以视为两千年帝制时期,“大一统”的根本所在。
今人推崇“大一统”,往往只着眼于“大统一”,看重领土的多寡,胜过以上两个“一”,这也是北宋大一统身份备受争议的源头之一。
实际上,领土统一也确实是大一统的先决条件,之所以有争议,就是传统汉地的边界并非一成不变。扩张时期,自不必说,一旦有所萎缩,则可能会被后人所鄙视。
从秦朝到汉朝,再从汉朝到晋朝,直到隋唐。传统的汉地也并非一直扩张,设官置署的郡县也随之增减。
比如,一向没有争议的隋朝,属于传统汉地的辽东地区便一直在高句丽的掌握之中。隋炀帝为了征服高句丽,倾举国之力,三次征伐高句丽,均以失败告终,甚至累及天下,叛乱迭起,终至灭亡。
由此可见,所有朝代在大致统一的前提下,汉地边界大多数都是模糊的。那么,属于“大一统”的传统汉地,究竟有没有一个可以具体化的标准呢?
有!春秋时期的孔子,早就为后世人制定了这个标准。
古代中国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今人并不怎么提及,然而却是两千年帝制时期最基础的执政伦理,那就是“夷夏大防”。
孔子曾在《论语》中说: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这固然是一种出于文化优越感的歧视,但同时也是历史现实,人为的在华夏与夷狄之间制造出一道鸿沟,被称为“夷夏大防”。
这道鸿沟在先秦时期被称为周礼,秦汉以后的帝制时期,经过汉武帝废黜百家的运动以后,则逐渐被儒家思想所取代。
在理论上,“夷夏大防”并非不可逾越,关键在于是否接受周礼和儒家思想。
也因此,唐朝的韩愈借《春秋》之名,给出了关于夷夏的,更加具体的解释。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所谓“六合同风”之教化,便可视作夷狄入中国的一个过程。同时,其最重要的作用之一,就是用来界定汉地的边界。
中原王朝征服土地,设官置署,并不意味着这片土地和其上生活的人就已经“入中国”了。因为这个门槛很高,而教化归一,又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汉地的扩张和同化也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由以上可知,古代中国的汉地,并非和今人一样,仅仅以具体的边界线划分,而是用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夷夏理论做为指导思想,加以区分。
这里列举一个十分极端的例子,满清入关以后,吞并了明朝所有的领土。汉人王朝再一次亡国灭种。但是,清朝统治者以儒家为正统,并以正统的继任者自居,这就是典型的以夷狄入中国。
这个过程虽然看起来很讽刺,但却在事实上使中华文明得以历经千年,数次亡国灭种而不绝。
对比同时期的几大文明,不论埃及抑或巴比伦,还有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早被掩埋在厚重的历史尘土中不见踪迹。中华文明胜在拥有这种“夷狄入中国”的理论,得以延续至今。
汉朝和唐朝的领土抑或势力范围,在今天的地图上看起来既广且大,东到大海,西至天山,北起贝加尔湖,南到海南岛。
然而,汉朝北方有强大的匈奴人,汉人的活动范围也一直被限定在长城以南,广袤的北方草原,并不适宜以农耕为生的汉人。
前汉时期,中央朝廷仅在轮台置西域都护府,对西域诸国羁縻统治。后汉时期,又设西域长史府,进一步加强了汉朝对西域的控制。
到了唐朝,汉人在西域的统治进入极盛时期,朝廷于天山南北分别设置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以控制这片土地。
可无论这些土地多么辽阔,还有一个基本事实,广大的偏远区域生藩多过熟藩,学习汉人衣冠的仍属少数,对汉人教化的向心力并不强,一旦遭受外敌侵入,很容易由熟转生,退化为“由中国入夷狄”。
所以,无论强汉还是盛唐,按照古代那套“夷夏”理论,真正成熟的汉地,也只有汉地十三州。
历朝历代的汉地十三州,在区域范围上或有增减,但核心领土基本都在中央朝廷的掌控之中。
如何看待宋朝的大一统
前面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阐述清楚,中国古代“大一统”的标准。现在,正式说起北宋,还要先回到大一统的标准。也就是分析,北宋是否具备“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的基本条件。
前面已经解释过这个标准的具体含义,这里不再累述。首先我们看北宋是否能够做到天下教化归一。
众所周知,北宋文治灿然,思想上也是古代中国大发展的鼎盛时期,唐宋八大家其中有六位出自北宋,其中三苏父子更是为后人所称道。
除此以外,北宋还涌现出了一大批思想家、教育家,其中以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五人为首,并称为北宋五子。
这些名字我们或许并不熟悉,但出身自关中的张载,其思想和言论至今都传颂不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种积极务实的入世思想,只在北宋一朝可以看到。远有两晋之萎靡,士人大都追求独善其身,避世山野;近则有隋唐的华而不实,士人往往大而求远,只追求自身的权力和地位,出则为将,入则为相。
只有在北宋,只有平民出身的思想家,才能迸射出如此以生民和太平为己任的思想,开疆拓土,拜将封侯似乎不再成为个人追求的终极目标。
理学发端于北宋,他对当时的积极意义,并不像今人认为的那么不堪。正因为教化得当,北宋的科举不再像唐朝一样,多只局限于世家大族。寒门平民出身,中第入仕,已经成为常态。
大量的平民官僚参与国家政治,使得日渐僵化的官僚制度迸发出新的活力,让宋朝成为中国两千年帝制时期承上启下的重要时代。
于政令方面,北宋的京朝官制度,大大加强了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能力,并且使京朝官出任地方成为常态,所有地方官均以京朝官的身份权知地方,以防止唐末的藩镇再度出现。
两宋数百年间演化出的知县、知府等官职,直至明清仍在沿用。
由此,自北宋开始,历代王朝基本上解决了地方尾大不掉,进而割据的情况。可见,其政令贯通之程度堪称空前。
综上所述,可以说北宋超水平做到了“六合同风,九州共贯”。
既然北宋合乎了“大一统”的伦理标准,接下来我们就必须将目光落在他的短板,领土上。 不可否认,北宋治下汉地,在所有大一统王朝中是最小的。
其中最主要的有两处,北方燕云十六州,西北方银夏甘凉,都掌握在夷狄政权手中。
北宋在建国之初曾试图夺回燕云十六州,但最终以高粱河惨败画上休止符。自此以后,宋军就患上了“恐辽症”,直到百多年后,辽国即将灭亡之时,才短暂的“收复”了燕云十六州。
西北方的党项人在宋仁宗时期发动叛乱,建立夏国。彼时的宋军也试图扑灭叛乱,但在经历数次大败之后,不得不偃旗息鼓,面对现实。
直至神宗、哲宗、徽宗三朝,宋军持续攻略西夏,距离灭夏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北宋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金军南下,彻底敲碎了宋朝的灭夏之梦。
如此看,宋朝确实太惨了,被北方强大的契丹人欺负也就罢了,居然连昔日的藩属都反过来讹诈“岁币”。无怪乎有人认为,它根本不配跻身大一统王朝的行列。
不过,就实而论,以古代中国的“夷夏”思想辩证,无论幽燕抑或银夏,都是远离中央朝廷的边陲,生活在那里的百姓以“中国入夷狄”,并没有如南北朝、五代十国般,造成华夏大地政治上的分裂。
与之相反,几乎所有的华夏核心区域,都在北宋朝廷的高度统治之下,无论教化抑或政令,都远远超过前朝。其国其民,更是创造了空前绝后的繁荣,像明珠一样,在两千年帝制长河中璀璨夺目。
以上所述,只能说北宋在领土方面有短板和缺陷,但还不足以将其拉出大一统王朝的行列。
结语:
今人以当下的领土观来评判宋朝是否属于大一统王朝,未免有刻舟求剑的嫌疑。以彼时的标准而言,北宋无疑是华夏之正朔,称其大一统王朝并不为过。
中国古代固然推崇开疆拓土,但以“夷夏大防”区分中外也同等重要。按照彼时的思想理论,领土没有夷夏之分,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才有。
于是,更突显出“教化”的作用,使之成为历朝历代维护“大一统”的重要手段之一。
说句题外话,这种不问血缘、地域,只看文化和心理认同的“夷夏”之辩,虽然有其局限性,可它以其兼容并包的特性,使“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成为中华民族屹立至今而不倒的独有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