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司马迁是首尊黄帝的,这个事情,在《太史公自序》《封禅书》内均有解释,并非司马迁不知三皇,而是对于资料有所取舍。我认为这是属于史家的良知。这是司马迁独立的思考,至少这跟他的史学启蒙老师,也是太史令的父亲司马谈是不同的。是司马迁的自我学术认知并慎重做出的选择。
很多学者做了解释,林伯桐说自古的制度都是黄帝开始制定的,只不过司马迁《五帝本纪》把他作为起始,另有深意而已。
《蓬庐文钞》直接说司马迁“首黄帝”,并非出自本意 。证据也很明显。司马迁是为《史记》做了自序的,《太史公自序》中说:“於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
《封禅书》所说,大抵如此。
也就是说,司马迁要强调的时代是“尧以来”、“陶唐以来”。直接说明删《书》,断自唐虞。可见,以“黄帝”为首 并非出自本意。
这是司马迁的本意,也就是司马迁并非想从黄帝开始。但是,现实让他做出选择。现实的原因大概如下:
1.汉自汉高祖刘邦起,就在沛庭为黄帝建祠。
那实际上司马迁在很多地方,比如《外戚世家》中,反复说汉当时掌权的窦太后好黄老。黄老,即是黄帝、老子思想。汉代的黄帝,孝景帝、武帝,都通读黄老之书,汉武帝甚至曾经感叹:“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缢耳。”因为皇帝曾经有羽化成仙的传说,所谓羽化成仙,实际上是养生大成的说法,最终化如羽毛,飘飘升仙。汉武帝希望长生,有此感叹。
这说明,汉武帝其实是知道黄帝的,至少黄老思想他很崇拜。
2.汉武帝的做法对司马迁有很大的影响。
司马迁在《封禅书》中记载了汉武帝巡狩天下、改历等事件,所有事情的根因,都托言于黄帝,当时公孙 子为汉武帝穷兵黩武做遮掩 ,说“黄帝且战且学仙”,也就是抓住现实,打仗抓取利益跟学仙求道不冲突,因为黄帝就是这么做的。
而,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最惋惜的事情是没有跟随汉武帝封禅泰山。
司马迁开始作史,写《五帝本纪》时,恰好是太初元年,当时明堂改建,诸神都得祭祀,而汉武帝所用的计算方法是黄帝迎日推荚法。如果司马迁不首黄帝,是失了臣子将顺之道的。
综上可知,司马迁的《五帝本纪》实际上是司马迁的谏书,对照一下《封禅书》便知道了。
这是司马迁审时度势后的选择,想来太史公当时是很矛盾的了。
另外,对于自己心中如何想,为何要做《五帝本纪》为首,司马迁其实做了很多解释:
1.《五帝本纪赞》中有解释,说的很明白: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其轶乃时时见於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意思很简单,解释一下就是,很多学者比较推崇五帝,但比较可信的《尚书》却只写“尧以来”,诸子百家 说黄帝,但动不动讨论鬼神,不甚可信,他只好从《春秋》《国语》里做一些选择,排列顺序,选择说法比较靠谱的,作《五帝本纪》为《史记》之首。
这是从史料是否可靠这一点来说的。
2.《封禅书》再做解释:
“其语不经见,缙绅者不道。”
意思是经典之作中不见这种记载,有身份的人也不说这些事。
3.《大宛列传》作解释。《大宛列传》中,直接说明司马迁选材料的标准,凡是比较实际的,与《尚书》相近的选择,像《禹本纪》、《山海经》里的那些怪物怪事,是不敢说的。
这三点,都说明司马迁自己的标准。也就是选材料的标准。这是司马迁为后世史家立了一个准则。
司马迁把自己的选史料的准则,做选择的理由,在他的文字里,多有遗留 。司马迁如此选择,如此做准则,是有深意的。也比较符合中国客观哲学思想。
在中国的诸子百家哲学思想中,无论是儒家、道家、墨家等等,都跟司马迁这个准则高度统一。司马迁真是博览群书、用心良苦啊。
比如:
《论语·述而》:“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是不谈鬼怪的。
《庄子·齐物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不是人间的事情,庄子推崇的圣人是当它存在,但绝不会说的,这叫存而不论。
屈原的《天问》,凡涉及到古来“传道”(传说),就是司马迁所说的“不敢言”的“轶事”。
总之,司马迁的文字恰像李贽所说的“至文出于童心”,保持着好奇认真,但绝不汰虚课实。
司马迁也绝不轻信。我们举个例子就知道了,好奇是好奇,但是绝不轻信。司马迁的单子非常大,但他追求事实,甚至在很多文字中都说,以前的记载不可尽信,传闻是必须 裁择的,似史而非“轶事”的俗说应当排除在史记之外。“野人”津津乐道的话,而“缙绅不轻言”,就必须做出谨慎选择。
他在《封禅书》中写了申公说:“黄帝且战且学仙,……百余岁然后得遇神通,……有龙 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 骑”,但这是别人说的,巴结汉武帝的人说黄帝一边打仗一边修仙,后来有龙来迎黄帝,黄帝骑龙而去。
司马迁只是记载有这种人,自己绝不说这种话,司马迁作《五帝本纪》,很谨慎地说了一句:“黄帝崩,葬桥山。”黄帝死了之后,葬于桥山。司马迁不说怪力乱神不可信的事情。
司马迁还对这种巴结的人做了很深的讽刺,《封禅书》中说汉武帝去祭奠黄帝的冢,突然醒悟,问,不是说黄帝不死吗,怎么现在还有坟墓 ?那些拍马屁的人只好说,黄帝已经升仙上天,臣子们把皇帝的衣冠葬在了这里。
《战国策》中写豫让刺杀赵襄子事件,说豫让 用剑砍赵襄子的衣服三次,衣服出血,而赵襄子回去之后,立即死了。
司马迁《刺客列传》中写豫让刺杀赵襄子事件,绝对不会说衣服出血这种怪话,唯恐自己涉及怪妄,直接写赵襄子把衣服给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就完了。
司马迁就是这么谨慎。从资料上来说,黄帝的资料太像神话,只能做如此选择。
综合以上一切原因,司马迁从现实、自己的史观、材料取舍等三个方面做出了很良心的选择。很多问题都处理的很漂亮,以《五帝本纪》为首,黄帝的内容摈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