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中,徐阶与严嵩是很有意味的一对。
一个是把持朝政二十年的奸党首脑,一个是与之对立的清流文官领袖,各自在底下都无所不用其极的给对方下黑手使绊子,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与徐阶的马仔高拱张居正也不止一次正面冲突恶语相向。
唯有这二老,身为敌对政治势力的头目,在内阁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从来没红过脸,哪回见面都客客气气,礼数周到,偶尔还掏肝掏肺唠唠知心嗑,感动的双方眼圈泛红。哪里像对头,兄友弟恭的劲,比亲哥们还热乎。
原因一方面,固然是这二老的段位确实高出严世蕃高拱张居正等一个档次,冲锋陷阵已经不是他们的活了,运筹帷幄之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才是真阁老的风度。君不见,黑社会电影里,纹一身生猛海鲜轮着刀片子上街砍人的,那都是小弟,真正的大佬们唐装布鞋飘飘洒洒,盘盘文玩念念佛经,两手干干净净不粘血腥。流氓,拼到最后拼的是文化。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本质上一个道理。尤其严嵩,真可谓大奸似忠,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城府之深,除了教儿子寄书胡宗宪养寇自重那一次,再没有一回吐过真言。
另一方面,严嵩与徐阶并没有个人的恩怨,所有争斗都是因为身在不同的政治阵营。抛开立场因素,两人在年龄(都是老人),地位(同列台阁),学识(经史子集八股青词),际遇(宦海沉浮)等诸多方面,可说是世上有最多共同语言的一对同僚。如果情况允许,单是吐槽共同的上级嘉靖,俩人就能唠上一礼拜不带重样的。
两人也有过几次深谈,话题从父子师徒到人情世态,徐阶虽然一直保持警惕,但面对年长自己十几岁的严嵩,如此主动的交心,也很难不回应几分真挚。
所以,尽管权力之争势同仇雠,严嵩徐阶却都保持了体面的君子风度,彼此从未当面出一句恶言。
从骨子里讲,大明里的徐阶,一直是在被动的倒严,皇帝把他摆到、同僚后辈把他推到这个位置,就是要他和严嵩斗。
或许刚开始时徐阶是兴奋的,以为自己真的在替天行道,但到了嘉靖四十年,入阁已十几年的徐阶,早已经清醒的认识到,什么奸党,什么清流,不过是皇帝给你的人设而已。
皇帝需要你做白手套,你就是奸党。皇帝需要你做敲打跋扈手下的大棒,你就是诤臣言官。皇帝需要你做安抚同僚的胡萝卜,你就是清流领袖。
你只是个角色,是个棋子,皇帝才是导演,是棋手。一旦严嵩倒台,徐阶就会被皇帝当第二个严嵩使用,是黑锅是屎盆子,都得替皇帝顶着。
看透了这一层,严嵩那个首辅之位,立刻变得味同嚼蜡,甚至像个烫屁股的火坑。
在倒严的过程中,徐阶一直表现的谨慎持重,其实,人家从本心里,就是没有啥积极性嘛。
严嵩对徐阶也是如此,老严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倒的,徐阶早晚要接自己的班,到时候自己晚景如何,一半在皇帝,一半就在徐阶,面对将来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当然要尽量套套近乎。
最终,严嵩倒台,但好歹保全了脑袋。比起他的前任夏言,已经幸运了太多。
徐阶继任首辅,同时也继承了先前折磨严嵩的所有事情,一样的举步维艰,一样的焦头烂额。最后徐阶能平稳着陆,并不是他的权谋水平比严嵩高明,而是那位让他和严嵩头大了一辈子的嘉靖皇帝,先他一步嗑药磕死了。
有个好身体,比啥都重要啊。
权力真的很像毒品,能带给人快感,也能带给人幻觉。聪明天纵如嘉靖,四十多年皇帝当下来,真把自己当成了神仙,当成了永远伟光正的圣人,到头来梦幻泡影被海瑞一针戳破。吕芳代皇帝掌印四十年,真以为自己能替皇帝做主,捧着花雕去跟两位阁老劝酒,立马被发去看坟。陈洪拱倒吕芳,以为能勾结内阁一手遮天。徐阶一眼看出他这是作死,给他碰了一鼻子灰……
徐阶和严嵩,还有胡宗宪杨金水,可以说是大明里仅有的身在局中却自始至终保持清醒的几个人。他们没有被权力的幻觉迷惑,深知自己不过是被时势摆布的傀儡,失去的和得到的都是过眼云烟,但清醒,并不足以帮助他们摆脱命运,该上天的不上都不行,该落地的也终将跌落尘埃,顶多是姿势的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