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不会回答「是」和「不是」,我只摆证据,讲道理,让你自己去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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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先生曾经将战国文字分为西土文字和东土文字两个大系:
- 西土文字,也即周秦文字,比较保守。
- 东土文字,也就是其他的六国文字。
其实,战国时代的「七国文字」,其实远远不止七个国家。
现今学术界将战国文字分为五个系列:「齐、燕、楚、秦、晋」。
「齐、燕文字」发现比较少一点,发现最多的是「楚、秦、晋」文字。
「秦国文字」也叫「周秦文字」,就是我们今天使用文字的母体。那么,也就是说,六国文字最多的就是 「楚、晋」文字。其次是「齐、燕」文字。
研究这些战国文字,并进行归纳分类,属于【比较文字学】中的【分域研究】。
首先,要分清「标准体」和「俗体、应用体」的区别。
六国文字在在正式场合用的标准体,是比较遵循文化宿主周王室的文字的。
比如:金文用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字形的区别是不大的,仅仅在于「书风」。
学者何仪琳的形容是「齐之凝重、燕之峻整、晋之劲利、楚之华丽、秦之刚健」。
当然,「书风」这种东西近似「玄学」,非常主观,听一下就行了,不要当真。很难诉诸实际操作的。
上图是「燕、晋、齐」三国文字,你怎么从书风上断?比如:「峻整」「劲利」你怎么区别?
正如梁武帝说王羲之的字「龙跃天门,虎跃凤阁」,米芾就喷梁武帝:此等何语(这TM是什么鬼话)?
战国文字难认的是「俗体」和「应用体」。
比如楚国金文很接近周秦文字,楚简就相隔很远:
可以这么说,能认识西周金文和籀篆,就能认识楚国金文,但是却不会认是应用体:楚简文字。
我不查任何字典,几乎可以认识甲骨文和金文,但楚简文字真的很难认,主要是没有系统的学习过。
周王室输出的是意识形态制高点,以及文化标杆、生活方式、社会制度等等,也就是是「礼、乐、诗、书」这一套东西,这套东西曾经让众诸侯以及周围的蛮族顶礼膜拜。
东周时代,礼崩乐坏,周天子的权威性大大下降,各诸侯国的文字也自成一体,有文字的内部因素,也可以说是「礼崩乐坏」在文化上的体现。
诸侯国不再觉得文字一定要学习周秦文字的文风,他们开始自成一体,文字在不同的诸侯国,有不同演变路径,产生不同的变体。
国家越强大,文化越流行,今天我们穿Nike鞋和牛仔裤,喝可乐,学英语,是因为美国强大的原因。日本人古代文化上学中国,今天学美国。假如有一天,印度跟美国一样强大,印度咖喱味音英语就是正宗英语。
但六国文字本来是周文字,虽然有变异,但也有很多是相同的,仍然是有迹可循,不是天书。
下面,我将主要以战国印章文字举一些例子:
以下的【字形比较】全部引自:
- 陈光田. (2009). 战国玺印分域研究. 岳麓书社.
- 刘建峰. (2012). 战国玺印文字构形分域研究. (Doctoral dissertation, 山东大学).
相同字形
如:战国印章上「长、人、女、弓、心」等基本字符都差不多。
不同字形
简化程度不同:经常被拿出来进行比较的「馬」字:
西周金文「馬」:
齐国文字的简化,保留了周文字「馬」的大致轮廓,简化不是很剧烈:
但其「燕、楚、晋」文字的简化比较剧烈,只留下了表示「马头」和「鬃毛」的笔画:
不同的装饰笔画:如「丘」字,晋、楚两国的「丘」加了一对「角」的装饰笔画。
不同的偏旁位置:都,「邑」有的在左边,有的在右边。
不同的笔画形态:「己」的笔划形态不同:
不同的偏旁部首形态:
如「水」部,晋系文字的水尾巴非常之长,
如「宀」部,「燕、楚」两国写成一个「三角形」,「晋、齐、秦」差不多。
不一一举例,总之能够根据字形、偏旁、笔画的形态,进行判断属于哪一国的古文字。不是那么深不可测。
我举个李学勤先生释读战国文字的例子,。
东周时代的【中山国】,仅仅在古籍中有只言片语,中山国王陵上个世纪在河北平山县三汲乡被发现。
这个史诗级的考古发现,只是源于一块刻有几个古文字的石头。
这个石头是如此的其貌不扬,如果不是考古学家敏感一点,就有可能错过这个世纪大发现。
考古学家怎样得到这块石头的呢?
原来平山县三汲乡的一个老农,七十年代的时候,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发现一块刻有文字的石头,他就搬回去当猪圈的踏脚石。
考古学家很偶然从老农同村的一个村民那里知道,就去老农家里将这块石头上的文字拓下来,寄给古文字学家李学勤先生释读。
今天我们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守丘石刻」:
考古工作者为了不影响李先生的判断,没有提到任何背景信息。
李学勤先生在回信中,告诉河北考古工作者,我先问你们三个问题,才能告诉你们答案:
1、发现这块石头的地方,附近是不是有一个大土堆?
2、附近是不是有河流水泊?
3、附近是不是有山林?
考古工作者当时惊讶不已,因为李学勤先生说的正是三汲乡附近的地貌:土堆、河流、山林。
我们来看地图:
1、大土堆就是中山国王陵
考古学家之所以紧盯这里,就是因为三汲乡附近很多土堆,一般大土堆一般都可能是帝王陵墓。
2、平山县的滹沱河穿过三汲乡
3、三汲乡位于太行山东麓,高山森林很多,来看谷歌地图一目了然:
可以发现中山国背靠大山,左右是河流的「山中之城」,「中山」因此而得名。
李学勤仅仅凭石刻上19个战国文字就知道这么多信息,「守丘石刻」铭文为:
监罟有(囿)臣公乘得,守丘(其)臼(旧)(将)曼,敢谒后贤者。
简单说一下李学勤是怎么知道的:
铭文上【监罟有(囿)】、【守丘】是先秦的官职。罟:是渔网,监罟,就是管渔业的。「有(囿)」是守帝王园林的官职。这个人叫公乘得。
「囿」是先秦帝王狩猎、游乐的园林形式。通常选定地域后划出范围,或筑界垣。囿中草木鸟兽自然滋生繁育。
- 《诗经·大雅》记载周文王在灵囿捕猎:王在灵囿,麀鹿攸伏。 麀鹿濯濯,白鸟翯翯。
- 《说文》:罟,网也。
- 《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
那么,凭以上几点推测,必定知道石头出土地,是帝王园林,有山有水。
守丘:守护帝王陵墓的官职。这个人叫「曼」,他称自己是「旧将」,可能是「退伍老兵」。
从守丘可以推理出石头出土地是帝王陵墓,一般帝王陵都是大土堆,陕西这样的土堆至今依然很多。
《守丘石刻》上十九个字对于一般人是天书,但是,对受过训练的人,能看出来是典型的晋系文字。
对李学勤这样一辈子研究古文字的人来说,斜着看一眼都知道:
我只举两个例子:
《守丘石刻》的「将」字,从「床(疒)」从「酉」。
《说文》训为「醬省聲」,战国文字将「醬」字省去了「夕(肉)」和「寸」,今天的「将」则是省去了「醬」的「酉」部。
战国古玺印章中经常出现:
这是比较方正的齐国文字,变成了「病字旁」:
引自:《古玺汇编》0093、0095,0096,页16
监罟囿叫「公乘得」,「公乘」是一个合文,右下角的「二」是「合文符号」,「公乘」是先秦复姓,
比如晋系印章人名:公乘高、公乘画
汉代人不认识战国的字,李学勤先生很轻易的释读出来了,而且进行了神推测,这说明什么问题?
第一,说明古人不认得,不等于我们不认得。今天我们对古文字的认识全面超越汉代以后,任何一个时期的古人。
第二,战国文字没有那么「天书」,别说李学勤这样专家,我都能认出来。那么,战国时代的一个知识分子:苏秦、张仪、韩非子,认得几国文字不是很正常吗?
你去香港、台湾会不认得繁体字?粤语中的方言字,你起码大多数能估出来。
所以,战国文字多样性带来的不便利,很有可能被夸大了。
从出土文献来看,秦始皇用小篆统一文字并不成功,而是更加简洁的古隶统一了文字。主要是是因为隶书简洁的便利性,行政干预的力量不是主要的。
跟随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大部分原来的楚国人,楚国当时占据中国的半壁江山,那汉代为什么不恢复楚国文字?
其一,路径依赖,汉帝国依然是在秦帝国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秦帝国建立了高效的行政体系,包括其官方文书体系。
其二,确实是秦隶比较简洁。楚文字与六国文字差别最大,推行楚文字为标准文字的代价太大。汉帝国是大一统王朝,要统治原来的六国,肯定要考虑这个问题。
现在我们讨论战国文字,一般是引用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序》中说的战国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然后用《壁中书》的例子,来证明战国古文有多么难认。离战国最近的汉代人都不认得,我今天就更加难认。
其实,并不是许慎说谎,汉代人会不认得六国文字的原因,是有一个文化断层,这个断层接近五十年的时间。
产生断层原因如下:
这些结论是常识范畴,我就不引证文献证明。
主要是经过秦始皇的统一六国、书同文、焚书坑儒以及灭秦、楚汉相争战乱等各种因素,导致先秦典籍散佚。
原来六国的贵族体系全面崩溃,可以说是一个文化浩劫。
汉朝刚建立的时候,不但经济凋敝,而且简直是一片文化沙漠,经过休养生息才渐渐繁荣起来。
汉武帝时代,儒家兴起以后,儒生致力于寻找散落的儒家典籍,文献校雠学和小学文字学正是在那时候形成,目的就是为了解读用战国古文记录的先秦典籍。
虽然汉儒古文学派取得成绩很巨大,但是限于资料不多,所以,对古文字的认识,才是刚刚起步的草创时期。
所以许慎对战国文字认识不全面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