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件装备的评价并不能片面看待,且不能以固定的单向思维去看待。三眼铳确实算不上一款优秀的火器,但在南北差异下,它所获得的评价也趋于两个极端,在南方只是预警性质的存在,而在北方战场却饱受实战欢迎。话说回来,狼筅都能被戚继光用来作为鸳鸯阵的核心武器,三眼铳为何不能成为北方战场的杀手锏呢?当大类目兵种趋向精细化的战斗阵型发展时,每一种武器配备都有它独特的作用,三眼铳的推崇正是具有针对性的装备,在北方军阵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所以它就有普遍存在的道理!
明朝的战争形态其实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相对于宋朝火器的萌芽状态,明朝时火器的应用对战争走向起到了核心作用。不得不说这是因为明太祖朱元璋在长江流域“发家致富”尝到了甜头,朱元璋的队伍算是江南起义军中唯一一个装备火器的,这在对抗元朝的骑兵、陈友谅的水师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朱元璋更加注重火器的发展,为新兵种、新装备的产生奠定了基础。
(明成祖神机营建制)
到了永乐时期,神机营建制就产生了古代第一个独立的炮兵兵种,他与五军营、三千营装备火枪、火铳不同,是以炮兵为核心的大型战斗编队,标志着火器第一次由辅助走到核心的位置。明成祖能够五次纵深漠北,神机营发挥了很大作用。而到明英宗土木堡之役时,挥霍了祖辈们打下的基础,三大营几乎全军覆没,直到嘉靖皇帝时才重组三大营。但明朝的火器在国防事业的发展中并未中断,也随着嘉靖时期的边患迎来了发展高峰。其中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俞大猷创立的车营,以火器结合战车的形式对抗蒙古骑兵,并以一百辆战车、三千步骑兵战胜了蒙古十余万骑兵。
俞大猷的这种战阵模式也被另一位抗倭英雄戚继光参考并改善。当戚继光调任北方后,认为车营“行则为阵、止则为营”的优势明显,于是建立了七个车营。他以重、轻车结合的方式建制,重车每辆装火炮两门,配备二十名士兵,其中正兵十名,两名管马,六名管炮,一名车长,一名舵手。另十名为骑兵,其中鸟铣手兼长刀手四名,两名为藤牌手,两名为镋把手,队长、火兵各一名。轻车配备十名士兵。每营兵车一百二十八辆,官兵三千一百零九名。
在这个军阵中,除去1061位军官、杂役、车夫等,战斗人员为2048人。其中768人负责256挺佛朗机、8门大将军(重型大口径火炮);512人各持一枝鸟铳。也就是说60%以上的兵员是以火器为战斗装备的,其余的长枪手、藤牌手仍旧是以冷兵器作战。
与车营配合的作战单位是步兵营,满编2699人,除去军官、杂役等539人,实际战斗人员为2160人。其中1080人各持一枝鸟铳,另外的1080人持冷兵器作战(216名党耙手,以火箭为装备),火器装备率为50%。由此可见,戚继光在北方也并不愿意使用三眼铳,而是普遍以鸟铳作为单兵火器装备,为何如此呢?
“(鸟铳)此与各色火器不同,利能洞甲,射能命中,尤可中金钱眼,不独穿杨而已……号炮必用三眼铳。一则一可兼三,二则轻于行李,三则装放速。”——《纪效新书》
戚继光认为鸟铳是当时最为先进的武器,按照他的原话是“马上、步上惟鸟铳为利器”。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利能洞甲”的破甲能力强,二是“尤可中金钱眼”的精准程度高。
破甲能力强,主要是因为鸟铳的枪管比早期短粗型的火门枪长,更能发挥火药的推力,即“腹长则火气不泄”。
精准度高,主要是鸟铳在南方已经的到了很好的优化,枪管下面有木托,发射时用手扶住枪管,既不会烫伤或者炸伤手,又能保持枪管的稳定性。
戚继光的这种实战理论不仅仅夸奖了鸟铳,同时也指出了北方人不用鸟铳的原因,即“粗笨急躁”,所以不耐烦使用鸟铳,而他们所执迷的快枪(火门枪)精准度不及鸟铳的十分之一。但戚继光也指出了三眼铳的“优点”,即适合当做预警、下达指挥口令的信号枪!
到了天启二年(1622年),孙承宗受命蓟辽督师,主理辽东战事,他同样筹备起了车营。在其建制中,满编6627人,除去军官、随侍、传令、杂役和车夫后勤等1027人。步兵3200人、骑兵2400人,共计5600人的战斗人员。
其火器配备是:单兵火器1984枝,其中鸟铳只有256枝、三眼铳1728枝;大小佛郎机256挺;红夷、神飞、灭虏等重型火炮88门;偏厢车(战车)128辆。由此可见,孙承宗更偏向于三眼铳装备军队,那这又是为何呢?
“北方地寒风冷,鸟嘴必用手击,常易为劳。一开火门,其风甚猛,药信已先吹去;用辗信则火门易坏。一放之后,虏骑如风而至,又不便执此为拒敌之具。”——《兵录》
首先是北方气候问题,明朝军事学家何汝宾在著作《兵录》里谈到:北方风大,鸟铳火门敞开,容易被风吹散引火药,这就造成鸟铳在北方的“水土不服”。而自闭火门的鸟铳又颇为费事,所以也就没能成为孙承宗的首选。
那么戚继光调任北方为何没有体现出鸟铳的“水土不服”呢?实际上戚继光编练的车营是用于蓟门(今蓟县)的防御,明朝廷调派戚继光到北方的目的也是看重了他在南方抗倭的经验,以练兵为主。隆庆元年(1567年)时,谭纶刚刚在辽、蓟一带募集了三万步兵,又在浙江招募了三千士兵,向朝廷请求派戚继光对新兵进行训练。戚继光本身于南方偏爱鸟铳,所以到了北方将此装备推广普及,这在情理之中。
(明军鸟铳手伏击)
值得注意的是,何汝宾提出风沙问题是在万历三十四(1606年),说明前者并没有在北方使用火器的经验,大力推广鸟铳是惯性思维与自身专长主导的。而俞大猷的车营蓝本中,并没有配备太多鸟铳,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可供借鉴。那么不妨大胆猜测,何汝宾所提有没有可能是以戚继光的这次尝试为依据呢?气候问题确实对火器的使用影响较大,明成祖征漠北时,就有风雪天气导致神机营“哑火”的记载。
其次是作战需求不同,鸟铳在南方盛行是基于抗击倭寇,倭寇以步兵为主,而且也是以冷兵器与火铳混合编配。戚继光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以虎蹲炮造成倭寇阵营混乱,再凭借鸟铳的射程与破甲能力进行精准收割。而且由于南方的地形影响,战场往往“不在山谷,则在蹊田之内,鸟铳照定施放,中敌极准”,所以戚继光在南方打伏击能够屡屡得手。
“有狼筅挨牌之类在前,纵冲来此足拒之。若三眼铳,其杆甚短,其去不远,对真不如鸟铳之准;执之以御倭刀,利钝相悬,人易生畏。”——《神器谱》
而当发生遭遇战时,戚继光的鸳鸯阵能够很好的压制倭寇冲杀,鸟铳手便可以精准的找到射杀目标。而三眼铳是一种短管火器,其射击精度不足,就不适合与此类射击,若操作不精还会伤及队友,故而难以于南方立足。且倭寇的近战武器东洋刀堪比我国古代唐刀,轻便且锋利,一旦陷入肉搏,战士持笨重的三眼铳基本上达不到钝击武器的功效。
(持三眼铳的骑兵)
而到了北方,明军应对的是鞑靼、后金的铁骑兵种,具有极强的冲击力和机动力。倘若鸟铳一发不中,敌军可能在其填充弹药之际就冲至本阵。所以鸟铳面对骑兵时,火力单一,瞄准目标难度大(移动靶难以命中)的缺陷就暴露出来。
三眼铳则具备三连发,或者三弹齐发的功能,甚至到了实战,明军在每一个铳管里填充两到三颗铅蛋,虽然精准度不高,但是打击面成片状,将敌军放近至四十步时,能够确保敌人中弹。由于骑兵冲锋的加速度,加剧了铅弹的穿透性,所以破甲能力也并不弱,虽然对于板甲难以穿透,但对锁子甲目标的杀伤还是很可观的。而往往对战马的杀伤会导致敌军落马,三眼铳则又成为对付板甲骑兵的武器,它以笨重的铳头形成钝击类兵器,这是对付板甲的最佳武器。所以三眼铳更符合北方战场的需求。
最后是工艺要求与战争规模的关系。在那个时期,可以将鸟铳理解成狙击步枪,将三眼铳理解成散弹枪,二者在工艺上的要求具有很大的差距。由于“嘉靖间日本犯浙,倭奴被擒,得其器,遂使传造焉”,说明倭寇的这种神器传入明朝时,就是在东南沿海一带。
“往年京师亦尝造数百管,其炼铸既苦恶,而又无能用之者,是以遂为虚器。”——《唐顺之六编.武编》
我国古代经济文化重心南移,在宋元时期基本形成定局,其中对手工业影响较大的就是精干匠人的南迁(北方少数民族尤其喜好抓匠人北迁)。到了明朝,手工业技术水平的地域差异已非常明显,“百工技艺之人,多出于东南”,所以鸟铳传入后,南方匠人经仿制和改良,能够生产出精品鸟铳,而北方工艺和技术较为落后,制作的鸟铳多“粗恶不堪”,爆铳、弹道不稳等问题都大大降低了作战效率。
(制作工艺精细)
“大同巡抚张宗衡疏言:臣请鸟铳五千杆,又臣新造三眼枪五千杆。”——《崇祯长编》
除了工艺水平的不同以外,战争规模也对装备的生产周期提出了要求。明朝末期的后金军队时常发兵数万乃至十万,这对明朝的战备要求造成很大压力。从张宗的备战请求中不难看出,明朝有能力调配南方制作的精品鸟铳,但由于军备需求迫切,赶制工艺较为复杂的鸟铳显然更为困难,所以新制火器以工艺较为简单的三眼铳为主。也就是说战争规模的扩大,就对军备生产的转化率提高了要求,三眼铳的生产制造周期短,战场上的实用性强,所以就成为辽东战场上的主战单兵武器。
(迅雷铳)
三眼铳在实际运用中的作用
三眼铳是一种短管火铳,管长约一尺,大多由熟铁制作。三管攒而为一,以铁箍固定,铳后再以木柄捆扎固定。一般装填三钱铅弹,没有鸟铳那样三点一线的瞄准,有效射程也不如鸟铳远。据《神器谱》载,三眼铳在三十步(50米左右)内可破重铠;五十步(80米左右)内可重创裸甲目标。而《天工开物》记载的三眼铳铳管达一尺三寸长,使用一钱五分的铅弹,二三十步内可杀伤披甲目标,在三十步到五十步之间,则不具备破甲能力,主要设计目标就成了不披甲的战马,至敌人落马后,后续部队进行收割。
结合三眼铳的有效射程和性能特点,辽东军阵的步兵、骑兵在使用上也有所不同。以孙承宗的车营骑兵分队为例,一小队25人,管队、背招、传督各1人,再分左右两什,每什11人,什下分两伍。除了背招、传督以外,23人可使用装备,其中有大炮手2人,三眼铳手10人,弓箭手13人。此阵营可根据战场情形由直阵变横阵、或三角、圆周型阵式。
步兵分队也是25人制,什伍与骑兵一致,于队内设奇役1人(勤务兵),火兵1人。每队配属运载火炮的偏厢车一辆,队长执旗任车正、什长为车副,持刀牌。一伍用炮,一伍用枪。配属朗机2架,每架3人操作;鸟枪2支各一人操作;三眼枪6支,各1人操作;火箭手2人,弓箭手2人,长枪手2人;炮弩手兼用短兵。
由上可见,一个战斗序列里,包含着诸多武器装备。在火器配置上,步兵方队里是以鸟铳和佛郎机在前列,三眼铳、火箭分列于后,更出迭入以达到火力的延续性。同时以佛郎机的续航火力造成杀伤和扰乱敌军阵型,以鸟铳的精准火力造成有效收割。此轮过后,敌阵骑兵冲锋距离拉近,后排三眼铳轮番至前排射击。前排压制无效时,三眼铳可将三条引线合并,打出齐发,扩大“弹雨”打击面;前排压制有效时则选择三连发,提高火力的持续性。
(神机箭同样支撑火力网)
“近者三眼枪制亦如此以代銕枪之,用远击近剌,其用博矣。”——《皇明经世文编》
骑兵则重在冲阵,所配三眼铳常于每根铳管填装两到三发铅弹。冲至敌阵三十四步内若有下马结阵的机会,则选择连发模式,对敌形成火力压制;若无下马机会,则三管齐发。后续骑兵依照次序轮番冲阵,且战且行,有近无退。三眼铳后置木柄可长可短,骑兵一波铅弹发射完成后,若发生近身战,则以三眼铳为钝击型兵器,也有配备腰刀的说法。另一种形式是在铳尾链接刺刀、刺枪,三发弹打万,则将铳反过来,握着铳头,以铳尾的刺枪为近身武器。
作为一个战斗体系,不论是步兵还是骑兵,在作战时,不仅骑与骑、步与步自相更迭,而且骑之与步,步之与骑也互相更迭。即“一营之马、步、炮、矢,无一人一器不更番叠阵”,长短兵器,冷热兵器连环叠用,以最大限度地保证火器威力的发挥。
“虏马未必即能蹂踏而来,倭儇未必即能跳跃而进。求战不得,其气必深,俟其气惰,我乃开壁。用长枪翼火铲、三眼枪而出,此平原必胜之法也。”——《防虏车铳议》
由此也能看出,三眼铳的作用是在一个战斗体系里得到升华的。明万历年间的军事家赵士桢就指出,以连铳为主力的牌车连铳、噜密铳与三眼枪配合作战,组成远、中、近距离三重火力网,是对骑兵形成压制的有效方式。三眼铳的连发、齐发、钝击、刺击功能,其简单概括为“遇众喷击,缘冲齐发,摧锋殿后”。
(牌车模式的战斗体系)
在牌车体系中,车上两门鹰扬炮、数门连珠炮,若敌军结阵推进,则于二三百步进行炮击,“势必星散”;然后以噜密鸟铳捉准零打于一百步之外;再近以三眼铳连发车内。这个体系的效果就是“数里之中敌锋已挫其半,我之杀手全然不劳”。
综上所述,明朝于万历之后普遍推广三眼铳的原因大致分为以下几点:其一为北方风雪天气下的点火原理要求;其二为工艺水平和战争需求极速扩大的备战要求;其三为符合特定战争对象的打击要求;其四为符合战斗编阵的诉求特点。一件装备的优劣并不完全取决于它的固有特征,而是由战争的客观条件、主观需求所决定。正如二战时的虎式坦克,横行于西欧战场没有对手,但到了苏德战场的复杂地形上暴露出越野性能差的弱点,沦为鸡肋。
参考史料:《皇明经世文编》、《兵录》、《神器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