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是晚清时人尽皆知的名联。这幅对联的有意思,不在工整,而是很微妙。
它很“卧槽无情”地,不仅将“大贪官”、“卖国贼”李鸿章给骂了一通,连“爱国家”、“清流领袖”翁同龢也同样大加挖苦,是清浊两派各打五十大板。认为李鸿章太贪,翁同龢无能,二者是以各自方式,祸国殃民,加速大清的灭亡。在晚清时,部分社会观感就是如此。
是的,在我们过去的印象中,翁师傅的面目是比较正面的,甚至代表着悲情英雄这样一种形象。可近些年来的历史研究,实际不断在反转,李鸿章实干家的名望愈来愈显,翁氏“祸己、祸君、祸国”的恶名也越来越重。
我也以为,什么是“书生误国”,什么是“清流害国”,甚至什么是“爱国贼”,翁同龢身上都能看到影子。整个晚清,君非昏君,臣非庸臣,却很快亡国,看翁同龢也是个启示。
翁同龢其人,高干子弟,真材实料状元出身,由“朴园路线”荣任两朝帝师,是晚清政坛真正核心人物之一。非得说他一无是处,肯定是罔顾事实的。
此公在晚清,公认的品行不错,史称孝悌君子,学问深厚,才情了得,论字更可称彼时头号书法家,用现在的话讲是“学者型政治家”。他从政60年,历任工部尚书、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等要职,挫事不少,主观上恶事不多,也还算清廉,社会风评是不错的,素称“清流领袖”。
论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也是做过好些的。比如平反杨乃武和小白菜的冤假错案;比如体恤民情,反对重修圆明园;比如与丁日昌订交,支持郭嵩焘出使英伦;比如鼎力支持盛宣怀等创设中国第一家自办银行;比如举荐康梁等维新人才,还亲自草拟《明定国是诏》等。他最值得称善的地方在于,身为既得利益者,很早就看到“大清国”实际千疮百孔,改革势在必行,也愿意出头斡旋,明知吃力不讨好。
在当时朝野,他的思想大概算“中道主义”,就是比顽固派开明一点,比起洋务系与维新党,又偏保守。他是儒家信徒,但性情也说不上迂腐。晚清留下大量笔记,据时人看法,翁同龢其人,大体是“自小即长于察言观色,行事处世圆滑”,就是小聪明很足,大格局不够。他自出仕以后,就基本呆在中央朝廷,始终夹在两后之争、帝后之争、朝野之争、新旧之争漩涡之中,能安然无恙,数十年不倒,本身就说明绝非泛泛,做个“帝师”类的虚位,是胜任的。
本来,翁同龢能成为“南派领袖”,号称江东士大夫集团的代言人,就是苦心积虑厚植梯队的结果。他多次出任主考官,利用这等机会,网罗天下名士为门生,张謇与文廷式之得中巍科,皆其苦心孤诣设计出的结局。后来维新变法之际,康有为这种人精,愿意开动强有力的宣传机器,将翁同龢打造为本派名义领袖,就是看中翁在天下士子心目中的影响力。
现在很多人动辄说翁师傅如此古板不化,也是有偏差的。一个冥顽不明之人,如何能够设计这些,如何可以在复杂万分的晚清政坛玩得团团转?他的才具,很像老乡钱谦益,非能臣干吏,但是主持风雅、维持教育、领导学术,几乎是不二人选。
但翁同龢的核心问题,也与钱牧斋类似,即他本质上还是一介书生。文学之士,昧于世务,疏于权谋,当“帝师”绰绰有余,任乱世宰相只会误国。
他的日记,称“自念以菲材而当枢要”,本意在自谦,实际确实如此。具体说开,就是只有小聪明而乏大智慧,重个人名声过于实务考量,只知“口号爱国”而不谙如何治国,又过度自信自负,一日手操国柄,误国殃民在所难免。更何况,他所面对的人群,所面对的世界,是如此错综复杂,是如此险象环生,早已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他没有地方历练履历,是翰林院写写文章的人才,也不懂得如何治理国家,整日就专注于文章辞藻,开口道德,闭口心性,甚至把天下未治原因归咎为“道德不倡”,仿佛与已无关,真是让人可气可笑又可叹。读《翁同龢日记》,很让人能直接感受到,什么是“实干兴邦、空谈误国”。
他的心胸是比较狭隘的,几乎锱铢必报,甚至置家国利益于不顾,不是“宰相肚子”。最著名的例子,当然是与李鸿章的半生缠斗。想当初,那他不济的亲哥翁同书,在与太平天国作战中,竟然弃城逃跑,遭到李鸿章弹劾,本身就是很正当之事,他竟然记仇一辈子。
最后,为报私仇,不惜搭上整个国家的命运,不说是“误国”还有何辞?他晚景凄凉,惯例的治丧银一毛没有,比起李鸿章去世的时各种追封,赐白银五千两,待遇是天上地下了。
个人性格有缺,人无完人,本身不是问题。最令人后怕的是,这样的人走上了大位,被放到一言一行关系国家走向,乃至生死存亡的境地上。
决定近代中国走向的甲午之战,大清惨败,从此万劫不复,翁同龢当然有重大责任,甚至可称“首恶”之一,李鸿章很大程度上是背锅侠。这是其一生最大的污点,虽万死不辞其咎。史家说“甲午之战,由翁同龢一人主之”,此言不虚。可以说,翁师傅最另后世诟病的,非奸非贪,而是庸和狭。
一者,他只晓得纸上谈兵、意气用事,两耳不闻,稳坐帐中,一笔在手,永远正确,遂致空谈成风,国事艰难,连遭厄运,未尝不与此士风有关。作为清流首领,他似乎只晓得对抗就是爱国,只有口号和狂热,缺乏权谋,易被诱导,一意主战,话句句都是大义凛然,但做出的事件件都让国家受难,妥妥“爱国贼”无疑。翁同龢这类人,实是知识分子中的“精神义和团”。
二来,他日日夜夜记得与李鸿章的私怨,一旦战局铺开,竟然还惦念这点破事,只重私情,不记国家,不惜处处掣肘,致使大清兵败成为定局,真是让人愤懑不已。战后赔偿两亿两白银,割让台蓬诸岛,他还不以为耻,找机会就羞辱李鸿章。圣人之学,竟栽出如此败类。
一个政治上的庸才,委实说不上有啥大恶,可就是因为此“庸”,在历史的风口常常酿成大错。这是翁同龢个人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据后来披露的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第M124号,不只慈禧,其实连光绪帝本人都讨厌他,指示永不录用,师徒情分至此算恩断义绝了。
而恭亲王奕?,晚年一谈翁同龢,就火冒三丈,骂其只知权术,“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者”,是看穿他面目了。
总结起来,翁同龢其人,才华、学问、清廉都无问题,为人大体也算正人君子。但本质上确实“不过一书生”,不免稀里糊涂。
相比李鸿章等同僚,他的政治才能不够,手腕不强,胸怀不广,识人也不行,本性又温厚懦弱,只宜当作育人才的太平宰相,不宜处乱世,更不堪做大事。他与政敌李中堂的最大区别,在李素以“裱糊匠”自居,营营役役,屡败屡战。
而翁师傅呢,动口不动手,多说少干、光说不干,甚或干啥砸啥,又爱占道德高地,委实让人敬佩不起来。尽管他作为文人,才学、文章、书法,甚至包括比较弱项的绘画,确属一流;但作为政治家,庸相、爱国贼、书生误国,这三顶帽子,他是逃不掉了。
晚清另一名人潘祖荫,是与他童年时就在一块玩的小伙伴,后来对他有评价说:“吾与彼皆同时贵公子,总角之交,对我犹用巧妙,他可知矣。将来必以巧妙败,君姑验之”,年轻时分就认为翁只有小巧,必败无疑,是有知人之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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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自己,临终前口占一诗,“六十年中事,伤心到盖棺。不将两行泪,轻向汝曹弹”,心情是既伤心懊悔又拒绝认错。